石楠著:《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片段)作 者:石楠 出版单位: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8年5月 定 价:39.00元
谢冰莹大传·序
古今中外,传记文学都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旗手;因为它是历史,是社会,是人生,是记录人类生活的一种根本的文字形式。始自《史记》,司马迁便为传记和传记文学建立了中国传统。 在当代中国作家队伍中,石楠是一个靓丽的名字。20世纪80年代之初,当我们逃离文学荒原而扑向文学之春的时候,在中国历史“新时期”的大门口,便摆着石楠的第一部长篇传记小说《画魂——张玉良传》。新鲜,脍炙人口,使它成为80年代第一场春雨中酣畅的雨滴。接下来,她又陆续给我们奉献了《美神·刘苇传》、《寒柳·柳如是传》、《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一代明星舒绣文》、《沧海人生——刘海粟传》、《陈圆圆·红颜恨》、《张恨水传》、《另类才女苏雪林》等长篇传记和长篇小说《真相》、《生为女人》等十五部作品及小说集,如今又以生花之笔,为中国传记文学花园里增添了奇葩——《谢冰莹大传》。 在中国现代史上,谢冰莹是一位传奇女性。她的名字不仅联系着国民革命和中国女性伟大抗争的重大命题,也与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尤其是中国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的发生有着血肉关联。 当在我们走在21世纪的时空里,面对或真实或虚拟、或五彩缤纷或光怪陆离的人生时,当我们回过头来徜徉于历史之中,检索那些可歌可泣的伟大人物画廊时,我们会发现会想到很多人——那是令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一代,是为祖国清扫屈辱的一代,是我们现代生活的缔造者。在中华民族数千年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里,我们有无数英雄豪杰和风流人物,他们创造了国家的尊严,建造了理想的自信,他们有的与历史长存,有的淹没在滔滔的岁月洪流之中。但是,不管是伟大,还是“平凡”,他们都是我们的骄傲,是行走在当今和未来的中国人心中的圣者! 以道论之和以史论之,我一生敬仰的许多人中,就有一生苦多乐少、战场上叱咤风云、文场上流血流汗的谢冰莹。她是20世纪一位巾帼英雄式的强者。这位从小反叛封建家庭,为婚姻自由多次逃婚,关心国家命运、民族存亡,参加北伐,跟随叶挺西征讨伐杨森、夏斗寅,坐过日本牢狱的国民革命战士,为了中华民族的再造,曾经艰难困苦、枪林弹雨,成就了最重的人生价值。自她踏上文学之旅,更是艰苦卓绝,走多少路,便爬多少格子,写多少文章,她的不事雕琢、朴素无华、自然流畅的七十多部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和儿童文学,铸成她的血肉,她的人格,她的精神,她的光辉。她的鼓荡着时代风雨、历史脉博,充满女性叛逆、爱国爱家和民族气节的《从军日记》和《一个女兵的自传》,更是我们认识中国精神与中国人命运的真实记录,也是中国人不能忘记的历史教科书;作为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的开拓者,由于她的辛勤耕耘和成就,而被称为新文学史上“女兵”文学的老“祖母”。? 谢冰莹的一生坎坷,命运的风雨给她痛快淋漓的快乐,更为她制造了数不尽的人生苦难! 她一再说,自己平凡而渺小,生来洁身自好,不慕名利,与世无争,能吃苦,不怕穷;为国家,为文学,只顾耕耘,不问收获,从不向现实低头,从不向敌人屈服,跌倒了,爬起来,失败了,鼓起勇气再干。这就是谢冰莹! 谢冰莹是一面精神的旗帜,感动过无数中国人和外国人。从1974年我在巴黎大学执教时起,便梦想写一部关于她的传记,张扬她的精神;但是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梦”终于由石楠变成了现实。这种欣慰和感谢,难于言表! 传记文学写作很难,因为它是戴着镣铐的舞蹈。但是,传记文学毕竟是文学,作家必须以“史蕴诗心”写出传主的人性光辉和历史真实,塑造出传主丰满而完整的生命与独特而鲜活的灵魂。真实、历史、艺术地解释传主的性格和生命历程,是传记文学成功的标志。 传记文学既是一种人生实录,又是一种艺术创造。传记文学,既然是文学,那就一定得是创造。石楠说,她的传记写作追求以真为骨,以美为神的史实与艺术完美统一。传记文学传主的天空往往广阔而散乱,作家的功夫和智慧在于将传主生命中的零碎细节和漂浮于时空和记忆里的轶事,以严密的结构和文学语言结构出完整的悲喜剧,塑造出传主栩栩如生的性格,就是说在真实的“囹圄”中跳出美丽的舞蹈。 石楠这样资深的作家,撰写谢冰莹这样的“历史”文学人物,应该说对谁都是一种缘分。每个人的一生,充其量不过百年,“一个世纪”在时空浩茫的宇宙中只是一眨。我们的作家捕捉住这现实的历史的人生的“一眨”,却是一件辉煌的事业。石楠磨砺了一支带着雷火之光的诗笔,成就了一个个令我们敬仰和怀念的“传记”,为历史留下真善美,也使石楠的故乡“安徽太湖县笔架村”变成真正美丽的“笔架”……
阎纯德 2007年6月18日于北京半亩春
《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片断
十一、我要去当兵 石楠 三兄妹围着一只红油翻滚的火锅,心情都很沉重。 鸣岗为母亲固守着封建意识深感悲哀。她是个关心国家形势和时代潮流的新女性,虽然湖南刚刚从军阀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可她早就从报刊上感知到了时代的脉搏,约略地知道一点国家正在发生的大事。自1923年11月国父孙中山发表《中国国民党改组宣言》后,国共两党开始合作,建立起革命的统一战线,共产党很多重要人物都加入了中国国民党,并参加国民党中央领导机构执委会。《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建立了革命统一战线,革命形势波澜壮阔。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平逝世后,西山会议派公开反对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三大政策,1926年又在广州制造了“中山舰事件”,革命统一战线出现了裂纹,很多共产党员被迫退出组织,转入地下。在广东政府讨伐军伐陈炯明的东征取得统一广东革命根据地的胜利形势下,广大民众要求国民政府进一步开展革命战争,全国民众急切地要求推翻帝国主义和军阀势力在全国范围内的统治。今年5月20日,广东国民政府派遣叶挺独立团担任北伐军的先遣队,挺进湖南,揭开了北伐战争的序幕。独立团占领攸县,首战告捷。7月1日,国民政府发表了《北伐宣言》,9日,国民革命军八个军共10万人从广东分西、中、东三路军出征北伐。西路北伐军从广东向湖南、湖北进军,以叶挺独立团为先锋,以第四军为主力,攻打吴佩孚,7月,西路北伐军分四路攻取了长沙,八月占领岳州,湖南军阀赵恒惕退到湖北,8月底,北伐军和吴佩孚的主力在湖北汀泗桥决战,叶挺独立团浴血奋战,冲过汀泗桥,突破敌人坚固阵地,吴佩孚退守贺胜桥,妄想挽回败局,北伐军第四、七、八各军,分左、中、右三路,以中路第四军为主力,进攻贺胜桥。激战终日,攻下贺胜桥。吴佩孚狼狈退到武汉,北伐军又兵分三路,乘胜攻取了武汉三镇。叶挺独立团及其所在的第四军,在两湖战场上以其赫赫战功和英勇顽强的战斗精神,赢得“铁军”称号。湖南的军伐被赶走了,时代的警钟响了,很多勇敢的青年知识分子,抛弃了书本,离开了课桌,脱下了长衫,投身到革命的队伍中去。她却还游离在革命之外,陷在苦海之中!她感到非常痛苦。从来不会喝酒的她,想用酒来浇灭心头的怒火,她喝得很猛,一口一杯,也不吃菜,也不说话,喝到第三杯时,三哥拦住她说:“妹妹,不能这样喝,身体可要受不住的。” “你是不是舍不得钱?” “不是,是怕你把身体弄坏了。” “让她喝吧。”二哥说,“酒可以让她忘了烦恼。”同命相连的二哥拎起酒壶给她斟上,“三弟呀,我们得给妹妹想想办法,决不能让她重蹈我的复辙。” “我们能想到什么办法呢?” “待她拿到毕业证书,就帮她找个教书的职位。我们分头去求人。” “你以为她有了工作母亲就不强迫她出嫁?父母就找不到她?学校知道她是为了逃婚才去应聘的,能不辞退她?”三哥摆摆头,“北伐军虽然赶走了赵恒惕,可上辈人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时代中,青年人渴望自由,可要获得自由谈何容易?如果能远走他乡或许……”他立马又否定着自己的设想,“不行,一个女孩子家,到哪里去呢?不行!” 二哥受到了三哥那句话的启发,猛然想起《大公报》上一则广告: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即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第六期招收女兵。就说,“妹妹, 现在有个离开长沙的机会。”便把军校招收女兵广告的事对他们说了。“你去当兵,母亲就不能逼你出嫁了。” “真的?真是太好了!”鸣岗早就羡慕那些投身革命军的男孩子,曾恨自己不该生为女孩,她做梦也没想过,革命军也招收女兵,她激动得欢呼起来。再过三个月,母亲就要强迫她出嫁,她日思夜想逃离长沙,去到一个母亲管不到她的地方。正在她走途无路之际,二哥带给她的这个好消息,无疑是给她举起了一盏引路明灯,她欣喜若狂地说,“我从小就梦想成为一个军人!” “不行!”三哥放下筷子,立即表态,“我反对你去当兵!军队里的生活机械而乏味,整天操练,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绝对服从命令听指挥,没有个人自由,你能受得了?到了那时你想哭都没地方哭呢!当兵对你这样有文学天赋的人不适合,那种环境只会扼杀你的文学才华和活泼天性。再者,你的身子很弱,经不起那种生活的折腾。我不赞成。” “你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二哥立即反驳着三哥,“岗妹是有文学天赋,但是,她若想写出有血有肉,不同凡响的作品,就必须要有不凡响的生活经历,去当兵,不但可以锻炼她的体格,培养她的思想,开扩她的视野,还是搜集写文章材料的好机会。这是她解放自己唯一的路,只有参加革命,她的婚姻问题,她未来的出路问题,才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从军对她有百益而无一害。” “这话也有道理。”三哥想了想说,“只是我很为妹妹可惜,几个月就毕业了,有了毕业证书,就可谋到一个很好的教职,能当一个教师是多少知识女孩子的心愿和梦想啊!” “三哥,你就别为我可惜了。我心已定,坚决要去当兵。”她转向二哥,“不知要考哪些科目?” 二哥想了下说:“英文、国文、数学、三民主义、政治常识、还有地理、历史。也记得不太清。等会到我那里把报纸拿去,仔细看看。何时何处报名,何处考试都很详细。” “猛岗子的学习成绩在女一师是数一数二的。”三哥说,“考取不会有问题,我还是那句话,当兵,太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二哥坚决支持她,“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不管哪个反对,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妹妹,你可不要误会三哥啊。我没有反对你去当兵的意思,我只是出于对你的关爱,怕你受不了军中铁的纪律,既然你意志这样坚决,我也支持你走进革命军中,你可得做好吃苦的准备。” “谢谢两位哥哥。”鸣岗端起酒杯,站起来一饮而尽。“二哥,我现在就到你那里去拿报纸。我们很多同学都被包办婚姻困扰着,她们都想挣脱家庭的压迫,争取自由,她们若知道这个消息,一定有很多人也想去报考军校当兵呢。今天学校阅报室不开门,她们肯定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我想带回去让她们看看。” “好的。”二哥站起来,对他弟弟说,“你慢慢吃吧。” “你们都吃好了?”三哥把杯里的剩酒倒进嘴里也站起来,“我也差不多了,还有几篇稿子等着编,不能贪杯了。”抹抹嘴,“好了。” 兄妹三人一同走出了餐馆。
十二、祝贺我们吧
星期天的女一师宿舍,气氛非常热烈,人人脸上都流溢出兴奋的红晕。大家挤在一起争看鸣岗带回来的《大公报》。她们头挨头,簇拥成了一朵怒放的花。黄埔军校招收女兵的消息吸引着这群向往逃离封建家庭樊篱的女孩子们。她们中很多人都跟谢鸣岗有着同样的身世和处境,高师一毕业,就要被迫嫁给和她们毫无感情的男人。她们也和鸣岗一样,期望摆脱封建婚姻的桎梏,去自由恋爱,和自己相爱的人结婚。现在有了这么一个解放自己的机会,都想牢牢抓住。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个说她要去报名,那个说她也要去。有人说她当了兵,家里就不能再逼她出嫁了。有人说,成了革命军人,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恋爱了。……她们以为自己就已成了革命军人似的,争相抒发着自己的感慨和梦想。“就怕我们做的是场美梦啊!”突然有人惊醒般大声地说,“你们想过没有?学校同不同意我们辍学去考军校?我们这么多人都报名走了,学校一下就少了许多学生,课怎么上?” 是呀!学校若不同意她们去怎么办?很多人倾间变成了泄气的皮球,耷拉下了脑袋。一些人怏怏地回到了自己的铺上,靠着床柱子叹息。 “我想外婆校长不会阻拦我们去当兵的。”鸣岗站起来走到房子中间给同学们打气,“他一向爱护我们,我们是去参加革命,是为了完成国民革命事业,担起建立富强的中华民国的责任,又不是去做什么坏事,他一定会支持我们去报考的。”她信心十足地鼓励着大家,“但我们应该先跟他说一说,不能瞒着他。” “校长知道我们都想去考军校,就是不反对,他心里也不快活。”有位同学提出了相反的看法。“我认为还是先瞒着学校为好。等考上了再跟他说,免得他心里不快活。” “是的是的。”有同学附和着那个同学。“先瞒着家里和学校。” 听同学们这么一说,她又觉得她们说得也有些道理,就说:“是不能太过张扬,闹得满城风雨,万一传到家长那里就不得了,我放弃我刚才的意见,先去考,考取后再说。” 不仅她这个班有很多同学报名,其他班级的同学也都从报纸上知道了招收女兵的消息,她们学校报名的就多达一百多人。这样大规模的行动,能瞒得了学校?徐特立校长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他爱生如子,视教育事业如生命,他不希望她们这些学师范的学生去从军,他认为她们做教师比去当兵对国家的贡献更大,中国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中国的教育落后,国家的进步富强取决于人民的素质。他认为女孩子心细认真,当教师比男性更适合些,他希望她们完成学业后去教书。可她们的心早被挣脱家庭封建枷锁的熊熊烈火烧得失去了理智和方向,一心只想走进革命军中。校长的苦口婆心她们一句也听不进。校长便将要去当兵的学生一齐找来,继续规劝着她们,他耐心地说:“你们在师范学校读书,比在别的学校读书享受更多的优惠,国家供你们吃喝,供你们书籍、簿本,每年还发你们两套校服,每月还发二块零用钱,你们吃的比家里都好,国家为什么要这样优待你们,完全是为了要你们结业后终生献身教育,培养幼苗出来!如今你们因为好奇要去当兵,谁来做幼稚生、小学生的老师?”他动了真情,说他并非反对她们去从军,“但学校有学校的规矩和纪律,既然去报考军校,就视为自动离校,如果考不取想再回学校来是不行的。到了那时,你们只能自己去找寻自己的出路了。”他提醒着她们,“你们要想想好,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到时别怨校长没有说清楚。” 有些同学就动摇了,决定不去参加考试。鸣岗却义无反顾。湖南考区一共录取二百五十名,男生二百名,女生五十名。录取的女生都是她们女一师的学生,她和好友树蓉都在其中,还有侄女儿翔和老大姐周铁忠。她们高兴得得意忘形,心花怒放。逢人就说,“我考取了,我就要成为一个革命军人了!朋友们,祝贺我们吧!”那天,她用激情的诗句在日记本上写道: 消逝了,忧郁的、悲观的过去, 新的生活从今天开始创造, 新的人生从今天开始探求! 过去的一切埋葬在麓山深处, 而今只以我活跃的生命, 贡献给, 伟大的革命之神! 就在报纸公布录取名单的第二天,那个曾经让她神魂颠倒,坐卧不宁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他那对流溢出热情的眼睛盯视着她。她倏地低下了头。她差不多完全忘了他,特别是近日,她的心里只有从军的喜悦。他的突然出现,让她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他们已很久没通信,自那次分别,她就决心不让他的影子来干扰她,她已从相思的深渊里爬到解脱的岸上来了,他为何又突然来了呢? 他问他的信她收到没有。她摆了下头说:“我考取中央军事政治学校,要当兵去了。” 他说他已从报上看到了她的名字,他来是想跟她深谈一次。她问他想谈什么,他劝她放弃从军的念头,说她的身体文弱,吃不了军中的苦。 她回答说:“我正需要锻炼。” “真的下了最大的决心?”他的脸漫上了阴霾。 她点了下头。 “能否慎重地再想想?我希望和你好好谈谈。” “我早就考虑好了,你应该无条件赞成我去。” 他不响了,眼里的光亮熄灭了。她感觉到了他内心的痛苦和忧伤。她却反而一点没有伤感的意味,对他微微一笑说:“我希望你也去从军。” 他没回答。他的脸色也更显凄凉。 “过两天我们就要集中开拔了,希望我们能在前方相见。” “我明天就回去了,不能送你了。但愿我们还有再见的那一天。”他木然地跟她道别,默默地转过身。她跟在他后面,把他送出学校大门。她发现他的眼睛红了。他的情绪却未能在她心里掀起涟漪。她的生命已经翻过了新的一页,一心要去开扩新的生命天宇了。
十三、她们的脸羞红了
鸣岗躺在树蓉身边,听着她均匀的鼾声,她却没有一点睡意,睁着眼睛期待着天明。窗口终于有了一缕淡淡的亮光,她慌忙爬了起来,推了推树蓉,就到灶台上拿来她们还没完全烘干的衣服穿上。女主人又给她俩热了碗剩饭叫她们吃了。鸣岗从口袋里摸出仅有的一块银元,递给女主人说:“谢谢大嫂。” 房东有些不好意思接她的钱,把手往后缩着说:“不能要你们的钱。山不转路还转呢,哪天我遇到了难,到了你家门口,你也不会不管的。你收着,路上还有要用钱的时候呢。”她把鸣岗的手往回推。 鸣岗把银元硬塞进她围裙袋里,用手压着说:“昨晚多亏了你。你若不收,我要不安的。” 她这才收下了。临别时,她把她们送到铁路边,对她们说:“火车不会在半路上停的,你们还是往回走吧,走到你们掉车的车站去等,也许你们的同伴要回来找你们呢。” 她们这些高师女生,生活知识居然不如农妇。她们感激地对她一笑,再次向她道谢。 鸣岗和树蓉向着女房东指示的方向往回走。她们终于望到了前面铁路边的小洋房,两人顿时有了信心,她说,“那是我们走丢的车站吧?”树蓉应着,“可能是吧。”二人就加快了步伐。可当她们走近洋房,又胆怯了。放轻步子,像猫一样走了进去,向里面探头探脑。这时,从办公室走出一位穿制服戴黑眼镜的先生问她们,“你们是报考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女生吧?”不等她们回答继续说,“昨天下午二点从长沙开来的?在这里赶脱车的?” “是的。”她俩异口同声地应着,“您怎么知道?” “唉!你们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早不来这里报告,害得你们的人每站都打电报来问你两个,还派了人来找。快去候车,长沙的快车就要到了,免得又错过了时间。” 她俩一直提拎着的心,这时才落了下来,想到要向他道谢,可他已回办公室发回电去了。她俩赶到候车的地方,火车已停在了那里,她俩急忙往车上跳,一上车,就看到了和他们一同出发去武汉考军校的男同学李君,鸣岗惊喜地跳起来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我是邱委员派来找你们的。他说你俩是成绩最好的优等角色,不能丢了。” 她俩的脸羞红了。
十四、反对复试
随着北伐军在湖北取得的胜利,武汉成了大革命的中心。在革命浪潮的激励下,很多热血青年纷纷来到武汉,寻找投身革命的机会。武汉街头到处都是南腔北调的口音。湖南女生们住在武昌高升客栈,男生住在附近一家旅社。鸣岗和树蓉终于又回到了集体之中,那感觉就像孤雁回到了雁群,她们张开双臂拥抱着每一个同学。可她们还没有快活一天,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就接到饭后到高升客栈大堂集会,听邱委员传达招生委员会决定的通知。 邱委员是招生委员会派往湖南招生的负责人,学生们就是他带领到武汉来的。他一反往常的和蔼,现出一脸的严肃。他看了大家一眼说:“招生委员会原本规定只在湖南招收学生一百人,男生八十,女生二十。因为报考的人多达三千,成绩又都考得很好,经与有关方面协商,扩招到二百五十人。现在各省考生人数都超出了原有计划,不得不按原有招生计划执行了。这是上面的命令,这次招生,为的是培养各省革命领袖人物,各省的名额要平均,湖南仍然只有一百个名额,男八十,女二十,多出的一百五十人怎么办,招生委员会决定用复试的办法选出这一百人。请大家理解。”他知道这事非同一般,说完,没等大家反映过来,他就逃也似地走了。 这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一下就击倒了他们,他们感到面前一片漆黑。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是瞒着家长和学校逃出来报考军校的,没有回头的退路可走。鸣岗绝望地哭了起来,若被淘汰,学校回不去了,母亲肯定要逼她出嫁,她这一生就完了,她就只能葬身洞庭湖了。树蓉呜咽着扑到她的肩上,两人抱头痛哭。大堂里气氛沉闷,回荡着悲声。突然,鸣岗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们是为革命而来的,既然来了,就不回去!” 鸣岗和树蓉立即抬起了头,说话的是回去接她们的男同学李君。他理直气壮气壮地大声喊起来:“我们要求全体进军校!反对复试!” “我们要求全体进军校!”鸣岗立时停止了悲戚,和同学们一齐响应着,“我们反对复试!” 群情激愤,掌声雷动,犹似春雷滚滚。被大家称作大姐的周铁忠,从人群中站起来说:“同学们,姊妹们,我们这次来当兵,是下了牺牲的决心来的。我们脱离了家庭来献身革命,目的是救出苦难的民众和苦难的自己;我们女同学从军,是开中国破天荒的先例。政府既然把男女一同看待,使我们也有效命国家民众的机会,那是我们妇女的幸福,人类的光明。大家正在欢天喜地的时候,突然要减少我们一百五十人,实在太令人伤心了!女同学们,我们想一想,如果我们真的被送回去了,家里不认我们,学校也不要我们,我们到哪里去?大家有革命的决心,有牺牲的精神,却没有机会,没有地方能容我们哪!革命只有向前,决不能后退,更不能认命,我们都不愿回去,我们全体都要进军校!是不是呀?” 她的演说,像战鼓,如号角,激荡着年青激情热烈的心,男女同学齐声呼喊:“是!我们要求全体进军校!”同学们怒吼着响应。“我们决不后退!我们反对复试,要求无条件地进军校。” 李君站起来高声说:“既然同学们都不愿回去,我们立即成立反对复试委员会,到军事委员会秘书处去请愿,把我们的要求提交给他们,要求他们答应我们都进军校,反对复试!好不好?” “好!成立反对复试委员会!”拥护之声雷动。不到三分钟,反对复试委员会就成立了,大家推选出十位请愿代表,八男二女,周铁忠和谢鸣岗被选作女生代表。他们说干就干,雷厉风行,不一会,请愿书写好了,全体整队出发去请愿。他们秩序井然地渡江去到汉口,队伍停在军事委员会秘书处的门外,由选出的十名代表进去递交请愿书。秘书处的负责人礼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认真诚恳地听取了他们的要求,答应重新考虑湖南考生要求,表示一定想办法成全他们的心愿,并说:“我们马上就打电报到南京去请示,一定让你们都有参加革命的机会。一二天就回复你们,请大家回去等待好消息吧。” 涉世不深的青年学生们,还天真地以为这样的回答,就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向南京请示,只不过履行一下手续走下过场而已,还觉得请愿取得了圆满成功和胜利呢!谁知这只是个缓兵之计,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请愿触怒了军委秘书处的当政们,他们认为军人应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们的请愿行动是对抗上级命令,应以严惩。想都没想帮助他们实现请愿的要求,更不会取消复试,增加招生名额,还对学生们推选出来的十名请愿代表,作出了开除参加复试的决定。谢鸣岗还蒙在鼓里,痴痴地在等待好消息呢。第二天没有人来传达消息,第三天仍然没有消息,邱委员再也没有露面,她仍然相信他们的答复,怀着美好的信心在等候佳音。到了请愿后的第四天,一早起来,眼睛就狂跳不已。她虽然不相信什么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之说,但进军校之事还没最后定下来,她的心仍然在忐忑不安之中,眼皮这么跳个不住,就自然联想到进军校之事,担心有变。可她万万没想到,问题就出在请愿事上。吃早饭的时候,她问周大姐,有没有消息。周铁忠摆了下头说:“再等两天吧,准与不准总会有个明确答复的吧。”她叫她别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鸣岗的心又安了下来,回到房里,关上门写日记。不一会,李君气吁吁地来到她们女生住地,对在大堂休息同学说:“不好了,不好了,学校通知湖南来的同学去复试,不愿复试算作自动放弃,我们十个请愿代表已挂牌全体开除了,连复试机会都没有了。” “怎么会是这样?”树蓉一听就叫了起来,“鸣岗也开除了?” “她还能例外?”李君懊丧地说,“都怪我,是我连累了大家,考虑不周,她的成绩那么好,若不被选为代表去请愿,凭实力,谢鸣岗肯定能考上的。我还要去告知别的同学,你去跟她说一声吧。”他转身走了。 树蓉快步跑到楼上房里,把她被开除的消息转告了她。她一下怔住了,不相信是真的,以为是同学们恶作剧吓虎她。她拽住树蓉往楼下大堂跑去,边跑还边说,“这怎么可能呢?不是答应得好好的,说要竭力帮助我们全体进军校吗?我不信,牌子挂在哪里?我去看看。” “听说在学校门外布告栏上,我陪你去。”树蓉善解人意地挽起她的手臂。 “我们都去。”大堂中议论纷纷的同学们见她这样说,响应着。鸣岗走在前头,大家相跟着往学校方向走去。 她们走得很快,一刻钟就到了两湖书院。 两湖书院是当年张之洞为培养两湖俊才而创建的,坐落在东湖边上,现在做了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校址。鸣岗抵达武汉的当天,就迫不及待地邀了树蓉和翔几个要好同学来过,还兴致勃勃地在校园中转了一圈,那时的心境是多么快乐啊,和此时的内心真乃天壤之别。记得那天,她的心就像揣着只欢蹦的小鹿,激情,新奇,骄傲,自得,满脑子都是浪漫的幻想,快活得似天之骄子,想像着在里面上课的心境,操练的感觉。此时,当她看到自己的名字果然写在开除名单的牌子上,她的心顿时像坠入了枯井一般,她的脊梁骨仿佛突然折断了,两腿也酸软无力起来,要不是树蓉紧紧拽着她,她就要滑倒地上去了,“完了完了!”她在心里自语着,“徐校长不会原谅我,学校回不去了,完了完了!我无路可走了,美丽的梦想彻底地破灭了!”两行清泪滚了下来。她耷拉下了头,不敢向那木牌上再看一眼,这儿是她的失败之地,绝望之地,伤心之地!她没有勇气在这儿停留,她使劲从树蓉臂膀中抽出手臂来,朝着她们住的高升客栈走去。 树蓉了解她的性格,慌忙跟上去,拽住她说,“鸣岗,你得想开点,又不是你一个人。”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再说,你们十位代表并没做坏事,是为全体湖南考生的利益去谈判请愿的。”她本想说他们是为大家在做牺牲,可却说成了,“革命就得有牺牲。” 鸣岗心里更难过了。“我是说过,我是怀着牺牲的精神来从军的,是准备到战场上去牺牲的,可不想不上战场就牺牲!”她甩掉她的手,“你别跟着我。” “卖报,卖报!”一个小报童叫喊着走来,“刚刚出版的《中央日报》!” 树蓉连忙掏出零钱买了一份,带点讨好意味说:“鸣岗,你不最喜欢读报吗?快看看,你已好几天没看报了,想得慌吧?”她一心想开导她,天真地想化解她此时的痛苦。 她却抬手一挥,把气撒给树蓉。树蓉是那种憨厚的人,又极崇拜她,从不计较她的言辞和态度。就自己翻看起来,突然,她惊讶地叫了起来,“鸣岗,你快看!”她把展开的报纸伸到她面前,“你们被开除的名单登在报上呢?”她愤慨地说,“怎么能这样!” 她也被惊吓了,从她手里接过报纸,他们十个人的姓氏果然出现在报上的开除公告中。她先还在心里自嘲着,这下可扬名了,全中国都知道她被开除了!愤怒和恐惧绞杀着她的心,她的脸顿时发白发灰。 树蓉扶住她安慰着说:“鸣岗,也许你爸爸学校没订《中央日报》,家里不会知道的。别怕!” “家里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问题是我已无路可走呀,回家,母亲非逼我嫁人不可,不嫁就只有去跳洞庭湖哪!” “好鸣岗,”树蓉伸手去捂她的嘴,“千万不能走绝路啊!”她扶着歪歪欲倒的鸣岗往回走,“先忘掉这倒霉的事,睡一觉。就是被送回去,也要等复试以后,还有一百多人呢。我也不一定能考取,到时我俩一道回去,就是考取了,我也不读,一定陪着你!你要跳洞庭湖,我跟你一同跳!不过现在你得耐心等我的复试成绩公布之后。再者,天无绝人之路,或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呢。世上的事很难说呢。”她更加搂紧了她。 她被树蓉的真情感动了,握紧了她的手。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鸣岗的二哥谢承章上完第一节课,回到到教师休息室,倒了一杯茶,刚坐下,传达室的工友送报纸来了。他知道他喜欢读报,满面笑容地报纸递给他说:“谢先生,刚到的《中央日报》。” “哦。”他伸手接住,“谢谢。”工友嘿嘿地笑了下就出去了。 谢承章边呷着茶,边展开报纸,先翻到副刊版。他与鸣岗有着同好,喜爱文学。他读了两首新诗,又读了篇随笔,就翻到新闻版。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中央军事委员会对湖南考生请愿作出的惩处公告。妹妹的名字赫然其间。这个岗猛子,又出乱子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妹妹受不住这个打击。他害怕她那个刚烈性子又会作出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来。他很理智,他得立即赶到武汉去。他忙把报纸折叠好放进口袋,就火速赶往火车站。可下午没有去武汉的车。就转身往邮电局去,他得立即给她发份电报,安抚住她。他在电报纸上写道:“妹妹,你的事我从报上知道了,你千万不要急,二哥来帮助你,在客栈等着别出去,我坐夜班车来,明天一早就到。” “树蓉不敢离开鸣岗一步,她们是好朋友,同班同宿舍,同学五年,形影相随,她听说过她因要读书绝食自杀,担心她有自杀情结,要作出激烈的事来。她陪着她躺在各自的床上,没话找话跟她说,可她还是在无意中睡着了。鸣岗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进梦境。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的房门上响起了叩击声,伴着有人喊:“谢鸣岗小姐,电报!”她俩几乎是同时被惊醒过来,也几乎同时奔到门边,一起抽开了门拴。“电报?”两人又异口同声地望着客栈的门房。 “谢小姐,你的电报。” “哦哦。”鸣岗立即接到手里,她的手突然哆嗦着,半天拆不开来。树蓉夺过来,一下就撕开了封口,展开电文说:“是你二哥的,他说要来帮你,叫你耐心地等着他,他明天一早就到。” 鸣岗从她手里拽过电报,反复地读着,面前浮起了二哥的面容,她把那纸电文按到胸口上,她的眼睛忽然红了。“我家就我二哥对我最好。”她自语般说,“每逢我走途无路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唉——!我总给他添乱。”她靠到床楞上,望着窗户,又自说自话,“他来,能帮上我什么哪?” “你可别又瞎想。”树蓉依她坐下,“你二哥自会有办法的。”她伸手去拉她,“我的肚子咕咕叫了,我们去吃饭吧。” 鸣岗虽然怀疑二哥的力量,但她还是期望二哥早点到来,她天没亮就悄悄起来了,草草地梳洗了一下,就潜出门去。她放轻步子走下楼梯,来到大堂,选了个临窗的座位,一边写日记,一边等二哥。没多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向茶房打听她。 “二哥!”她惊喜得跳了起来,向他走过去,“我在这里等你呢。”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哽咽了。 “妹妹,”二哥把她牵到大堂的一隅,和她在一排太师椅子上坐下来,轻声地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清楚。报上说你们十个人扇动考生闹事呢。” “不是的。”她辩解着,把当时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他。“我们只是想都进军校,怎么说是闹事呢。二百五十人都是他们招来的!招来了,又变了挂,要涮掉一百五十人,叫人家怎么回去?” 二哥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别急,我去找找熟人探探消息,看看有没有可能收回开除命令。不行再看看有没别的办法。有哥在,你就别急,哥不会不管你的。我已请了假,课已找人代了,你的事不解决,我就不回长沙。现在我们去吃早点。” 二哥来了,她的心情好多了,就跟二哥出去了。他们一人吃了一碗热干面,二哥就又同她一道回到高升客栈,把她送回房间,一再嘱咐她别着急,他就走了。 树蓉也早起来了,没见着她,猜她是去接她二哥去了。问了茶房,说谢小姐跟她哥哥出门去了,她独自到饭厅吃过饭,回来时,她二哥已走了,就问:“你二哥呢?” “他去打探情况去了。” “今明二天复试,你在屋里别出去,等我回来”树蓉还是不放心她,“你把门关着睡觉呵。”就随手带上门走了。 等待真是难熬。树蓉她们没有回来吃午饭,二哥也没回来,她也没出门,吃午饭的时候,周铁忠大姐敲了敲她的门,她进来坐了一会,惺惺相惜,她安慰着鸣岗,同学们都还在努力,邱委员也在想办法帮助我们,我们打了电报到南京军委,申述我们请愿只是为了都能参加革命,我们分析了形势,革命正需要人才,军委可能会考虑我们这一百多人的前途的。别急,等等再说,好在招生委员会还没赶我们走,住宿吃饭还认账。有了好消息我就告诉你。我们吃饭去吧。“ 鸣岗心里好受多了。吃饭回来,她就靠到床上看书,后来就睡着了。树蓉回来她才起身。“你考得如何?”她问她。 “感觉还不错。” “你一定要争取考上。”她鼓励着她,“不管我的去留,你都要尽最大的努力考好。” 树蓉搂住她说:“我一定努力。”她突然想起了她二哥,“你哥跑得怎么样呀?” “还没见着呢。” “心急不得。我俩去吃晚饭。” 她也知道急没用,但她是个性急的人,二哥没回来,心里就不得安宁。晚饭后,她就对树蓉说:“明天你还要考试,去温习功课吧,我到门口等等我二哥。” “我陪你。”她挽着鸣岗的手臂,来到大堂,拣了个地方坐下。看着大门。大约八点钟的时候,二哥出现在门口,她俩立即迎上去。“哥,这是我的同学树蓉,这些天都是她照顾我。” “谢谢你照顾我妹妹。”承章向她伸过手去。 一向大大列列的树蓉竟然脸红了,迟疑了下才与之相握,“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呢。”她最关心的还是鸣岗的事,“不知你今天的收获如何?” “有些收获。” “哦!太好了!”树蓉拍了一手,“快跟我们说说。” 鸣岗看着她哥哥,两天来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谢承章却说,“我们到那边坐下说吧。”他率先走到早上和鸣岗坐过的地方,让她们先坐下他才落座。他约略沉默了会看着妹妹,“我去军校找了教务长。向他介绍了你的情况,说了许多好话,他却说,命令已登报公布,不可能收回的。但他给我透露一个信息,说这次招生南北各省送来的考生人数,都超过了计划,被刷下的考生革命热情都很高,不愿回去。见于这种情况,军委计划开办一个八个月的政训班,说你妹妹可以去考政训班。” “政训班?八个月就毕业,那不就是个临时培训班?”鸣岗泄了气。“我是想上正规军校,上前线打仗。” “政训班考试要等军校录取工作结束后再进行。我再去找人打听打听,看看可有别的机会。如果有更好的机会,你不想考政训班就不去考。”二哥安慰着她,“革命形势发展瞬息万变,也许还有更好的机会呢。”他说他住在一个同学那里,有消息他就来告诉她,又嘱咐她静下心来,想干什么还干什么。他站起身准备离去,又不放心妹妹,“人生的道路万千条,生长在革命时代的青年还能没路走?树蓉小姐,你说是吗?” “是,是。你放心地走吧,鸣岗有我呢。” “那就拜托了。” 湖南考生发榜了,树蓉录取了。几天过去了,还只有政训班的消息,周铁忠(数年之后,同学们才知道她是地下共产党)和八名被开除的男生都在期待这个机会。鸣岗还在期待她二哥给她带来好消息。又过几天,二哥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树蓉不在屋里,他进门就说:“妹妹,现在有个好机会,北方又来了一批考生,人数也超过了,也要复试,你赶快更名换籍去报名参加考试。” “能行吗?”她有些惶惑,“会不会被查出来?” “这是最后的机会,不能放过,这就看你的勇气和机智了。” “好,我豁出去了!”她心里突然滋长起一股力量,“查出来也不怕,反正我被开除过一次,大不了再开除一次。”她完全换了个人似的,“生死在此一搏,何时报名?” “明天。”二哥突然想到这事得严格保秘,就又叮嘱她,“别让人知道。” “嗯。”她应着,“我知道。”她还是悄悄告诉了树蓉。并嘱咐她保密。树蓉叫她放心。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昨夜她心里有事,要考虑改籍更名的事,没有睡踏实,天一亮她就躺不住了。她独自到街上饮食店吃了点东西,就往报名处两湖书院走去。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往里面走,她远远跟着他们走进去。报名处设在大门内的收发室,两张条桌背后坐着二位着灰色军装的人。她从右边那位手里接过一张报名表,就俯身在桌上填起来。她在姓名栏里填上了谢冰莹三个字,在籍贯栏填上北平。这是她昨晚就想好了的。当她把填好的表交回去时,发表给她的军人向她索要学校证明书。她说,“我的修业证书在一位队长手里,他要后天才能到。”这人没有再问了,她以为混过了难关。可当他把报名表递给另张桌上那个人时,那人看着表上的名字问:“你叫什么名字?” 昨夜她已默熟她的新名字,脱口而答:“谢冰莹。” “你北平人?” “我是北平人。” “你怎么满口的湖南话?” “我父亲在湖南工作,我从小跟父亲在湖南长大,所以说那里的话。” 那人抬头打量起她说:“你好面熟呀,我在哪里见过你?” 她的心提拎了起来,怦怦地跳着,成败在此一举,她以极大的毅力强制自己镇静,她做出平静的样子淡淡地说:“面貌相近的人很多呢。” “你该不会是那个被开除的代表吧?”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这时来了一大批报名的,有人等得不耐烦,“啧啧”起来,问能不能快点。那人才没有继续盘问下去,把她的表放入了别的报名表中,那就是意味着收下了她的报名表。好险啊!她那颗悬在嗓子眼上的心才落了下来。 树蓉推测她是去报名去了,一直等在大堂。见她推门进来,迎上去紧拽着她,悄声地问:“报上了吧?” 她点了下头,“报上了。”她拍拍胸口,“好吓人哪,总算蒙混过了第一关。你可得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哟!” “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她打着包票,“我最担心的还是你自己,等会儿一高兴,就管不住自己了。” “这事可不比别的事,只能我知你知二哥知。” 她改名易籍第二次报名从军的事,在考试那天还是被一些湖南来的同学知道了,很快就成了公开的秘密。两天考下来,几近人人皆知。她的心整天忐忑不安,害怕传到军校去,也担心有人去揭开她的弥天大谎,她处在紧张和恐惧之中,只要一睡着,就被恶梦惊醒,吓得往起一坐,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门口。她越害怕同学问起这事,便越有同学关心她,称赞她勇敢。尽管都是出于友善表示,可她还是感到胆颤心惊,整整在不安的砧板上被折磨了一周,终于等到了发榜的日子。她不敢去看,是树蓉帮她去看的。树蓉看到她的名字位居榜首,比她自己中了状元还高兴,她拔腿往回跑,想尽快把这个喜讯告知她。 等在大堂中的鸣岗,一见她满脸阳光,就知道她取了。 “谢冰莹!”她张开双臂,唤着她的新名字搂住了她,恭喜你,你是第一名呢!” “真的?”她抱着她蹦了蹦,又突然想到她的心病,“我们湖南同学不都知道了?” “很多人都在看哪,肯定都知道了。” “树蓉,他们不会去揭发我吧?” “不会的。你是为大家的事被开除,都为你愤愤不平呢,绝不会有人做那样的事。”她拍着胸脯,“我保证,学校不会知道这个秘密的。”
十五、从军第一天
1926年11月25日,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录取新生入伍的日子。这是谢冰莹期待已久的一天。 昨天晚上,二哥把她和树蓉还有翔,请到外面酒馆,举杯祝贺她们即将走进革命队伍,开始新的人生。并对她们说,他也要去参军,已跟在第四军工作的同学说好,明天回湖南递交辞呈就去军中服务。冰莹非常高兴,举起酒杯说:“我们前线见!”她和树蓉都喝了点酒,面若桃花。 冰莹心里躁动着革命热情,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她由衷地感激湖南来的同学们,他们都知道她换籍改名再次从军的事,却没有一个人去揭发,她才得以如愿以偿。 这天下午,天气特别好,冬阳展露出灿烂的笑容,没有风,天空很干净。她们全体湖南录取的女生,接到下午搬进女生队的通知,她们各自带着行李,从录取新生的住地水陆街,步行来到军校女生队的营房。一走进营区,就见穿着各种时髦服装,说着南腔北调的小姐太太,三五成群在议论什么,有的还在抹泪。当时她就想,这么一群人,怎么能背枪上前线打仗杀敌哪?她们哭什么?冰莹好奇地走到一位年岁稍长的新生面前询问:“她们为何不高兴?” 原来是进来了,就不准出去,先要封闭式训练一个月。一个月后,也不是想出门就能出门,有事上街,得事先报告,准了假,方能出门。她们这些自由惯了的小姐们,一听就急哭了;有的因化妆用品没带来,不准回去拿,为没口红眉笔化妆,滚出了泪水。也有些人是因为必需的生活用品没带全而不快。走进这个门以前,她们都是地方学校的学生,不知进了这个门,就得遵守军人的纪律,她们没有做好吃苦的准备,一些娇滴滴的小姐就受不了这个委屈。冰莹也以为是先把行李送来,还可以回原住地取物品,她也有些用品没拿来,可她不会因为这点事哭的,她在报名之先就有了艰苦锻炼的思想,她不觉笑了。这时,响起了号声,同时从营房中走出三位长官,全副武装,打着灰呢绑腿,身板挺拔,很威武。她们的目光一齐落到其中一位女长官的身上,冰莹对之顿生羡慕。 “整队,整队!”其中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脸上有点凸凹不平圈点的长官,站在院子中间空地上大声说,“集体整队,不要笑!”他下着命令,“按个头高矮排成三个区队,行动迅速一点!” 经过相互的推拉拥挤,才排成三排高低无序的拖拉队列。 “这成什么队伍?相互看看,高个在前,矮个的在后,你们自己看看,该在哪个位置。” 她们反反复复地更换位置,半个多钟头过去了,还参差不齐。站在旁边一男一女二位长官只得来替她们调整,每个人都有了固定序号位置。冰莹排在第三区第三十三号。 “立正,稍息。”命令她们整队的长官举手向她们敬了礼,自我介绍说:“我是你们女生队连长,以后我领导你们操练,负责对你们的管理。现在点名发服装。点到名字的,答到,依序来。”他拿着点名册,开始点名。叫到那个,那个就走出队列,发给每人一套灰布棉衣,一顶帽子,一双橡皮底鞋,一双草鞋,两双黑布袜子,一双灰布裹腿布,一条一寸多宽的束腰皮带。 东西发完后,连长就开始教她们如何打绑腿,怎样系皮带。他和另外二个长官都把自己的裹腿布和皮带解下来,重新打上系好,给她们做着示范。连长又教她们如何戴帽子如何敬礼,最后他说:“从今天起,你们再不是娇滴滴的小姐,而是雄纠纠的女兵了。” 队列中响起了“格格”的笑声。 “别笑!”连长制止着,“你们首先要做的,是把脸上的脂粉洗干净,拆下耳环首饰,剪短头发,剃成我们男兵一样。” 有人惊讶得叫出了声:“哎耶?妈呀!” 连长正色起来,“你们心里要有明确清楚的认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军人,不比在地方学校,到了这里就是兵。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服从命令听指挥,服从纪律,服从长官,吃苦耐劳,整齐严肃,文学堂的一切自由散漫恶习,应该彻底清除。现在你们可以回寝室去脱掉小姐衣服,换上军装。”他大声宣布,“解散!” 冰莹和大家一起抱着军装回到宿舍。小姐们面对尺寸相同色彩单调的棉军装,各有各的想法。有人嫌棉衣不厚,说脱去了皮衣太冷;有人嫌太大,穿上如同一根竹竿上晾的被单;有人说帽子像斗笠,太难看;有人说从没见过这样的袜子,脚塞进去就像小舢舨进了大海,不着边际;也有说鞋丑死了。她们中大部分人自幼锦衣玉食,哪里穿过士兵们的粗布衣服,害怕把自己穿丑了。可谢冰莹的感觉与她们绝然不同,她非常喜欢军装,觉得军服是她见过最有魅力的服装之一,她费尽心机才获得拥有它的机会,珍爱之极。她天生丽质,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光滑,她的秀发像黑色的瀑布向下倾泻,她有一对乌黑而晶亮的大眼睛,一双修长的柳叶眉,微翘而精致的鼻子,轮廓清晰的嘴唇。除了幼时母亲在她的两眉间点过红外,她从没化过妆,也不爱戴首饰。她的性格很像男孩,开朗爽直,不喜欢造作的美,喜爱自然质扑的美。她一进宿舍,就急不可待地脱去身上的学生装,换上灰布棉军服,黑布袜子,橡皮底的军鞋,打上灰布绑腿,系上皮腰带,戴上军帽,把长发塞进帽子里。若论身高,她在队列中算是中等偏下,但她体质娇弱,身材修长,着上军装,皮带一束,她的身材显得更高眺更苗条了,可谓英姿飒爽。正在换装的树蓉的目光正好落到她身上,她停住了手惊讶地叫起来:“你们快看哪,谢冰莹比那个女长官还神气呢!” 换装的同学们的目光一齐向她投射过来。“哇!”大家眼睛不由一亮,有人赞叹了一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说,“是呀,这灰不溜秋的棉衣,看上去一点不好看,呃,穿起来还真不差呢!” 不少人向她围过来,这个伸手牵下她的衣襟,那个伸伸她的衣袖,有人围着她转起圈。她便伸展开双臂,在她们面前转了个圈,又模仿连长向她们敬了个举手礼,嘴里喊着“立正!”“稍息!”酷似一个顽皮的男孩,在同伴面前表演着。还问她们道,“神气吧?威武吧?” “嗯,很英俊!”有人回答着她。 “哈哈——,我渴望生作男人,”她大笑起来,“今天如愿以偿了哪!” 树蓉也已穿戴整齐,她站到大家面前问:“你们看我穿得怎样?” 冰莹拉着她转了个圈,“军服真是神奇!”她开心地说,“穿到任何人身上都很美,你们看小胖子也不胖了吧,她多像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呀!” 树蓉羞红了脸,嗔道:“尽瞎说。” “是好看。”有人附和着冰莹。 “真的?”树蓉快活得跳了起来,“我这个丑小鸭也变成美孔雀了啊!”害怕这身服饰要让她变丑的人,也有了信心,都加快了换装的速度。“叔!”翔走到她面前,“我也换好了。” “你穿军装也好看。”她打量了眼侄女儿,就招呼她和树蓉,“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剃头的地方吧?” “你真要剃成光头呀?”树蓉惊愕地望着她? “剪成短发呀!” “好好好。” 她们刚出门,就碰上了连长派来给她们理发的人。四把剪子齐上,不到半个小时,女兵们都变成假小子了。晚饭时间到了,响起了集合号,一百三十名女生,按序号整队进入饭堂,值日官宣布纪律:“吃饭时间十分钟,吃完不要离开餐桌,也不准起身走动,要等值日官喊‘起立’,方能站起来出门,不得擅自进出。”她们吃好饭,同时走出饭堂,再次整队,听到宣布“解散!”命令后,方可自由行动。 晚上,女生队队长在连长陪同下来到女生住地,整队训话。训话的内容与连长下午训话的内容大致相同,要求她们改掉地方学校的散漫和不良习惯,做一个严守军纪,意志坚强的军人。 队长训完话,连长点名叫她们睡觉,有人不解地问:“睡这么早,怎么睡得着呀?” 连长解释说:“本来要到九点才吹熄灯号,因为你们今天才来,没有上过操,明早五点半要出操,五点二十吹起床号,睡早点,要不你们起不来。” 连长走了,她们开始脱衣上床。武汉江城的初冬是很冷的,床是一块硬木板,下面垫的是一床薄薄的灰绒毯,上面盖的也只是一床很薄的棉被,一只白布小枕头。那些在家睡惯了钢丝弹簧床的小姐那里适应得了?冰莹虽然也有些不适应,但她因为心里早有吃苦的准备,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是个只要下了决心,就不在乎任何困难的人。熄灯号吹响了,灯跟着就灭了。初次品尝军营生活的小姐们,还在嘀嘀咕咕。女政治指导员查寝来了。她说:“熄灯后,谁也不准讲话。查出来,明天要处罚的!” 说话声嗄然而止,寝室里立时寂静下来。她手持电筒,挨着一个个床位检查,不时嘱咐她们:“不要蒙头睡觉,不要让被子捂了嘴,不要踢掉被子受了凉。”她牵牵冰莹的被头,把她的肩膀盖盖好。 冰莹刚才还觉得被子太薄,这时她突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了,就像有一轮太阳照到心上,周身暖融融的。指导员语调虽然严肃,却充满了关切,很像是一位慈母。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儿时,想到了母亲的絮叨,在感动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她做了个非常甜美的梦,梦到她扛着枪行走在浩荡的队列中,雄纠纠气昂昂,一身豪气。突然响起了冲锋号,大家端着枪就冲入敌阵。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弹片纷飞,她一点不怕,紧扣扳机,她的长枪吐吐地喷出火舌,她搁倒了一排吴佩孚的兵。兴奋地欢叫起来:“打着了!打着了!”她被自己的呼喊声惊醒了。 她的心还在突突地跳,睁开眼睛一望,满室月光,仿佛雪华满地,听到的却是轻细的呓语和鼾声。她回想起刚才的梦境,不由又激动又兴奋,想着她们这群中国妇女,竟然冲破了数千年封建礼教的压迫,走进了兵士的队列。古时虽然有木兰从军梁红玉击鼓退金兵的佳说,但是无法与她们这一群相比的,她们是中国有史以来首次招收的女兵,真正意义上的军人啊,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象征着妇女解放,象征着中国妇女开始担负起改造社会,根除封建势力的责任,这是多么光荣和自豪的使命啊!想到这个,她浑身都充溢起青春和热情,再也睡不着了。 她翻了一个身,床板吱呀地响了一声。“你知道几点了?”有人轻声地问。 她本来有块表,二哥那晚从手腕上捋下硬捺给她的。她把它视作了首饰摘下放进了她那只小皮箱里。她用同样的低声回答:“我也不知道。” “可能刚过三点。”有人替她回答。 “哦,过三点哪!” 睡不觉的不只她一个。“你们怎么都醒了?”冰莹轻声地笑了,“是不是怕明早起不来,不敢睡哪?” “嗯!穿衣起床洗脸集合十分钟怎么够呀!要是第一天出操就迟到挨训,可丢人!” “既然睡不着,还不如就起来,到操场上去等着。”冰莹心里这样想着就这样说了。 “是的,”有人响应着,“早早去等着。” 宿舍里四十多个人谁都害怕挨训,相继都起床了。冰莹穿好衣服打紧绑腿,漱口洗脸,简单地梳理了下剪得像男孩子样的短发。她很想看看自己剪短头发后是什么样子,便将铺底下的小皮箱拖出来,拿出她的那面小圆镜,去到窗前,借着皎洁的月光打量自己。短发焕发出青春朝气,她偷偷地笑了下,就把军帽戴上,再对着镜子照了照,她又笑了,她觉得她戴上军帽更好看。 “我也看看。”树蓉旁依过来,从她手里接过镜子,边照边问,“我怎么样?” “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比着便装的树蓉英俊多了。” “呃,是不错啊!”她开心地笑了。 “你看,”她接过树蓉递回来的镜子,看着窗外,“多美哟!月光如水,那些脱光了叶子的柳树枝桠落到地上的影子可像画卷?”她轻轻地念起《承天寺夜游记》中的句子,“藻荇横行……”走, 她拉起树蓉的手,“我们到操场上踏月去。” 她俩开门走出去,同学们陆续跟着也出来了。浩月当空,银辉满地,操场沐浴在如水的月色中。诗情洋溢的冰莹,心里就有了一串颂月诗句。 “你们怎么不睡觉?!”植日官从植班室走了出来,“真是胡闹!时间还早,快回去睡觉!”他威严地重复着,“快睡觉去!” 刚才还在吟诗弄月小资调调的她们,吓得不敢吱声了,只得又回到寝室。冰莹从箱子里找出二哥送她的手表,时间还不到四点。如果脱衣再睡,又担心要睡过头,就拿出日记本,想把心中的诗句记下来。刚准备动笔,女政治指导员拿着电筒推门进来了。她以命令的声调说:“快脱衣躺下,明天开始,你们就要进行紧张的操练,一天要上四个小时的学科,四个小时的术科,一支枪有十几斤,不休息好是不行的。要连续训练三个月,合格者方可转正为正式士兵。并非一朝一夕。脱衣睡觉!” 冰莹胆子大,她站起来说:“我们是怕睡过了头才早早起来的。指导员,我们不敢睡。” “说话要先立正喊报告。” “报告,我们不敢再睡。” “从天起,每天都要按时操练,你们能天天不睡觉?不行,这是命令,脱衣上床躺下!”她就站在室中不走。 她们只好又脱衣上床,她等她们都躺进被子才离开。
十六 、初识林语堂、孙伏园、陆晶清
严酷的军事训练和学习,锻炼了女兵们的意志,她们都是好样的,经受起了严格的考验。数九寒冬,滴水成冰,起床号一响,她们动作迅速,起床着装,用剌骨的冷水洗漱。武汉还在晨梦中,她们已齐刷刷排好了队伍,在教官的口令声中操练。有时她们顶着纷飞的雪花,积雪被她们踩得吱嘎作响;有时冒着剌骨的寒风,跑步前进。扛着跟她们个头差不多的长枪,“一二三四”响彻晨空。她们中再也没有人叫苦,埋怨条件艰苦。她们的生活充实,她们的生命活跃。 春风吹溶了神农架的积雪,吹绿了东湖的水,两湖书院内的香樟长出了淡黄的嫩叶,鹦飞草长的春天到了,爱也在男女青年的心中萌动了。三个月军事训练结束了,他们都转正为正式军人。冰莹的体质得到了锻炼,比过去结实多了。她们都爱唱刚刚学会的一首《奋斗歌》。冰莹常常一边出壁报一边哼唱: 快快学习,快快操练,努力为民先锋。 推翻封建制,打破恋爱梦; 完成国民革命,伟大的女性! …… 冰莹是个活泼开朗又能诗能文的漂亮女兵,她整天唱着革命歌曲,她的周围有很多追求者,为了警惕自己,每当唱到“打破恋爱梦”这句,她就放开嗓子,大声高歌,借以告诫自己,也是想警告别人,不要忘了自己从军的使命,要以对国家的爱对民族的爱,替代狭隘的男女私爱。她陶醉在那些雄壮的歌声里,精神振奋,感情热烈,意志越来越坚强,她和同学们完全忘了自己,心里只装着国家民族的命运。 一个星期天,她又在出壁报。男生队的小海和冰川也在出壁报。他们都喜爱文学。有了所得,常常相互交换着看,算是文友吧。他俩原是北平的学生。小海对她说:“下午我们去《中央日报》,看望主笔兼副刊主编的孙伏园先生。他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当过《北京晨报》的记者和副刊主编,一位很有影响的作家,我们都喜欢读他的文章。你跟我们一道去,我介绍你认识他。” 冰莹读过孙伏园的文章,也耳闻他的大名,还知道他是绍兴人,和鲁迅同乡。她当然想认识他,可又怕他架子大,不肖理睬她这无名小卒,害怕被冷落。她直率地把她的想法说出来后,又说:“我不敢去。” “不会的,”冰川一心想说服她,“他很喜欢和青年人做朋友,在北平时,我常到他那里玩,还给他投过稿呢。” “真的呀?”冰莹既吃惊又羡慕,“可发表了?” “发啦。还给我稿费呢。” “我们每次去,他都很高兴。”大海也说,“还买糖给我们吃呢。” “那好,我去。”他们相约午饭后在校门外会合,一同去。 《中央日报》在汉口。冰莹和他们走进编辑室。见室内有两个人在交谈。冰川和小海走到那位个头稍矮的胖胖先生面前,叫了声孙先生。冰莹知道这位就是孙伏园了,她打量起他来。他蓄着长长的黑胡须,有对稍微突出的大眼睛,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很像个法国神父。他正在和一位着藏青色长衫,嘴里含支雪茄的先生说话。听到有人唤他,他立即转过身,向他们伸出手。他先将手伸给冰莹,自我介绍说:“我叫孙伏园。” 冰莹也自我介绍说:“我叫谢冰莹,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也就是黄浦军校,六期女生队学员,冰川和小海的同学。” 孙伏园微笑着把她和她的两位同学介绍给含着雪茄的先生后说:“这位是林语堂先生。” 林语堂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冰莹没有想到一下见到了两位文坛大名人,她吐了下舌头。 林先生走过来,他中等个子,面庞清秀,他严肃的表情中透着热情和微笑,边吸雪茄边说:“坐吧,坐吧。”他伸手指着椅子,又把一只方凳从角落里端出来,招呼他们坐下。他们也相继落座。 “我长这么大,”孙先生喜形于色地说,“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兵呢!”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呢!”林语堂说话慢条斯理,声音柔和,态度亲切,“女兵和男兵一样威武,神气!” 他们先聊了会军校的生活,话题慢慢转到文学和写作上去了。二位文坛前辈问起他们读书和写作的事,问冰莹喜欢读些什么书,写过些什么样的文章。她大胆地没有丝毫扭捏做作之态,就把她读过的书,写过的文章,以及她写这些文章的发端和动机,毫不保留地说了出来。他们立即喜欢上了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兵。林语堂微笑着点点头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写些自己熟悉的题材,民众积极拥护消灭军阀,很想了解军队的生活,你们可以写些身边事,多练习就有进步。” “是呀,现在民众都很关注北伐。”孙伏园附和着林语堂,“反映军队生活的文章读者肯定爱看。” 他们谈兴很浓,海阔天空。冰莹向他们提出了好些问题,请他们解答。这时,有位年青女子走进来。“林先生,您也在孙先生这里呀!” 孙林两位先生站起身来微笑着说:“啊,是小鹿呀。”孙先生连忙招呼冰莹和冰川他们,“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作介绍。” 他们三人早就随着孙林二位先生也站来了,微笑着趋向前去。孙先生指着来客对他们说:“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才女陆晶清,诗人。” “叫我小鹿吧,”陆晶清走到冰莹面前,“你好精神啊!” “她叫谢冰莹,我们刚才认识的女兵。”孙伏园热情地为他们做着介绍,“他们三位都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员,文学爱好者。” 冰莹早就读过陆晶清的新诗,她的诗新颖空灵,流淌着青纯和才气。她就凭生出一种相识已久混和着相识恨晚的感觉。她向她伸出双手,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说:“今天真幸福,同时认识了你、孙先生和林先生。我真要快活死了呢。” “我也很快乐。”陆晶清也紧紧攥住她的手,“没想到军装穿到小姐身上是这么魅力四射啊!” “你喜欢军装,就参军吧!” 小鹿笑了起来说:“你看我这个头有枪长么?又矮又小,还是物尽其用吧。” 大家被她说得哈哈大笑。 “都坐下,都坐下。”孙伏园又搬来一条凳,“小鹿今天给我们带来什么好诗呀。给我们朗颂朗颂。” 她从手袋里拿出一纸说:“那我就献丑了。”她喝了口水,清了下喉咙准备开始。又有一批人走了进来。房间里已没坐的地方了。冰莹率先站起来说:“孙先生,林先生,我们几个该前客让后客了。小鹿,我们不陪你了。欢迎到我们学校来玩。” 小鹿起身说:“我送送你,林先生孙先生,我有空再来看你们。”就把手里的诗稿递给孙伏园,挽起冰莹走出门。 她们边走边谈,小鹿言谈幽默机智,谈起文学和新诗,滔滔如流。冰莹一下就喜欢上了她,她们相约通信。她把冰莹一行送到码头,两人依依惜别。 冰莹一回到女生队,就给孙伏园写信。向他撒娇发牢骚,说冰川去看他的时候,他买糖请他吃。她今天去看他,他却没买糖招待她。她怪他厚此薄彼,不一视同仁。孙伏园立刻回信向她表示歉意,说他将改正错误,请她允许将来修一条糖马路,由武昌的汉阳门起到汉口的一码头止。好不好? 他诙谐有趣,她经常去看他,多次和小鹿在他那里不期相遇。小鹿很有口才,论事说文,切中事理。她们的友情也在加深。
十七 、出发西征
1927年5月的一天,突然接到一个命令:女生队要挑选出二十人出来,组织宣传队,编入中央独立师,北上河南,参加西征。 这个消息使女生队沸腾了,人人都想被挑中,都去找连长表决心。这个“报告连长”,说她要求去北伐西征。那个说,她是北方人,到民众中去宣传,她的话老百姓容易听懂。有人说她的身体强壮,适应前线作战,坚决要求到前线去。连长的头被她们吵大了吵昏了,但同学们的革命热情又让他感动,他耐心地对她们进行解释:“大家都会有机会上前线参加北伐,只是个时间迟早的事。这次只要二十人,挑选一些身体健康,跑路快,有文字宣传能力,也有口头宣传能力的去,余下的学员以后再分期分批出发。我理解大家报国的热情,都想立即上战场。但不可能同时都去,道理我已讲了,就不要再争了,队里选到谁谁去。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尽管大家心里都像有炉火在猎猎燃烧,都想说服连长选中自己,可她们是军人,不敢再找上级去争了。冰莹将自己的条件对照着上面的选拔要求,她认为她被选中的机率很高,她身体锻炼得很好,她跑路很快,她的笔头也快,文字表达能力是大家公认的。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第二天一早,杨连长宣布出发河南名单,第二名是她。她高兴极了,立即回寝室整理行李,给三哥写信。
亲爱的三哥: 我在三天之内就要出发了。我决不是为慕虚荣,为升官发财, 也不是想外出浏览风景而参加北伐,我实在是因为我确实认清了 我出发的目标,所以才敢不顾一切地往血路奔去。也许一个月以 后,就能凯旋归来,回到湖南与你痛饮高歌;万一我牺牲了,你 千万不要为我难过,你要将我有意义、有价值的牺牲告诉父母亲, 安慰他们,劝他们不要悲伤,不要哭,只要他们对着我这次寄回 的相片说一声:‘我的爱儿,已经为国民革命而牺牲了!’那么, 我在九泉之下,便能得着无限的安慰了。 亲爱的哥哥,我能够和勇敢的战士们在一起与敌人拼命,真 高兴啊!望你从空中传达努力!奋斗!牺牲!的声音给我!
第二天傍晚,冰莹的三哥谢承宓收到了她这封信出发前的信。他被妹妹的悲壮豪情激动了。一个女孩子,能有这种为国家民族去拼命去牺牲的精神,真让他佩服,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妹妹是个多么勇敢的女子哟!她的精神是多么伟大不凡啊!他当即想到,这封信应该刊登到他们的《通俗日报》上,可以激励更多人的革命斗志。他把信送给主编看。主编也很受感动,让他立即发稿。他把信稿交到印刷厂后,就赶到长沙火车站,购到了凌晨的火车票,回宿舍换上二哥出发前送给他的一套军服,稍稍休息了一会,就前往火车站,乘上开往武汉的列车,去给妹妹送行! 第二天九点钟,他就到了两湖书院,他先找到女生队的杨连长,说他是谢冰莹的三哥,专程从长沙赶来看妹妹的。杨连长请他到会客室稍等,并亲自通知冰莹,叫她到会客室去见哥哥。 这是她们等候出发的最后一天,她没想到三哥接到她的信就来了,她很高兴,像快乐的小鸟似的,飞跑着进了会客室,见到三哥的第一句话就是:“没想到你会来呢。” 三哥说:“你的信太悲壮了,我已把它交给了印刷厂,今天就见报。我很担心父母亲知道,他们若晓得你要上前线打仗,还不伤心死了。”三哥说时眼睛红了。 她却没有一点伤感,笑着说,“三哥,干吗这样多愁善感呢。你看,”她指着窗外墙上的标语,颂诗般念起来,“‘革命者,不流泪,只流血!’能为国民革命流血牺牲是一个战士的光荣,我参军就是为了上前线杀敌。你千万别难过。”她对他笑了笑,“二哥可能已到了河南,我一定能在河南会到他。”她打量了眼他身上的军装,“三哥,你穿军服很英俊呢,也来参军吧,我们兄妹三人并肩杀敌。” 三哥笑了笑说:“报纸也需要人办哪,前线的消息不也需要通过报纸传达给民众?办报也是革命呢。”他转过话头,“妹妹,我请你到外面喝一杯。” 她摆了下头说:“不行,就要出发,纪律更严。” “你的好友树蓉可跟你们一道出发?” “这次她没被挑中,难过死了呢。” “她是舍不得与你分开吧。” “这也是原因之一。” 他突然问起徐名鸿。“你们还通信么?” 她摆摆头,一缕不易觉察的凄凉滚过她的心头,四个月前,她收到他一封很厚的信,她先不愿看,放了好几天后还是没忍住。若是她参军前读到这样的信,她会感动得不得了的。可这时她的心都给了革命,他那凄恻的语言已打不动她了。她给他回了一信,动员他也投身革命,到前线来投军,和她一道去消灭反动军阀。他没回信。 “你不能跟我出去,我就赶火车回去了。”她送他出门,卫兵给他们敬礼,他们互道保重。 这天,她们没有接到开赴前线的命令,而是叫她们待命。一待就是半个月了,她们报国心切,心急如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她一个小兵是无法弄清的。 1927年6月,她们突然接到了紧急命令,说敌军已打到了汀泗桥,动员全校师生应战。原来军阀夏斗寅乘北伐军继续向北进军,后方相对空虚之际,偷袭武汉。这个命令是晚上接到的,大队长连夜召集男女同学训话,把他们组织成一个中央独立师,男生队当晚出发,女生第二天清早开拔,除留三十人在后方做宣传救护外,全体出发。 谢冰莹热血沸腾,她等待得心焦的这天终于来了。在她等待的这些日子里,她每天严阵以待,几分钟她就能捆扎好行李。在这出发前夜,同学们和她一样地激动,床板吱嘎作响,她也不能很快入眠。她突然想把自己此刻的心声告诉同学们。她偷偷地拿起纸笔,借着窗外的月光写一封《给女同学的信》。她在信中写道: 革命不是口头上喊几声所能做到的,更不是纸上写几个‘牺牲’‘牺牲’‘流血’‘流血’就算成功的。……我们不要做个唱革命高调者,应该做个革命的实行者。……妇女运动是社会革命的一部分,欲求妇女解放,非待整个的社会革命成功后不能实现。……革命是要大多数参加才能达到成功的目的的。要唤醒一切被压迫的妇女,一同站在革命战线上奋斗。 她的笔头非常快捷,很快就写好了。她立即进入梦乡,一觉睡到起床号响。 第二天五点,女生队全体整装待发。她把那封信交给了连长,连长看后转交给了队长。 学校大门外,来了很多民众。送行的,看热闹的,还有个别来拉后腿的家长,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的家长哭红了眼,拽着长官哭求:“求求您,不要让我的女儿去打仗呀!我只她一个呀!……”有的跪在地上向长官磕头说:“我的女儿不能去呀,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活不了哪,求求长官,让她留下来吧。”还有家长拉着女儿的手,泣不成声,就好像一去不复回似的。个别同学的心也被泪水哭乱了,眼睛也红起来了。“的的大大”的集合号吹响了,她们飞奔到操场,很快整好了队。一些家长拥到操场边上。队长作出发前训话。他说:“我们是去打胜仗的,大家要树立起必胜的信心,有没有信心打胜仗呀?” 她们齐声响应:“有信心!” 队长从口袋里拿出冰莹给女同学的信。“刚才,杨连长递给我一封谢冰莹同学致全体女同学的一封信,我给大家念一念。”他念完后说, “她说得很好,‘欲求妇女解放,非待整个的社会革命成功后不能实现。’同志们,我们要做个革命实行者的时候到了!”他喊了声“向左转,开步走!” 雄浑的出发号响起来了。她们扛着枪,雄纠纠,步伐整齐,唱着革命歌曲走出大门。民众立即让开一条道,高呼起口号:“努力杀敌,凯旋归来!”“努力杀敌,凯旋归来!”整齐的脚步声、军号声、歌声、口号声汇成了雄壮的合奏,响彻云霄。
石楠的艺术家传记
郭久麟
石楠(1938年—)出生在逃难的路上。16岁才上小学。初中毕业后当工人,1978年调图书馆工作,刻苦自学,成为安徽作协副主席。著名传记文学作家。主要传记文学作品有:长篇传记小说《画魂——张玉良传》、《寒柳·柳如是传》、《美神`。刘苇传》、《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一代名优舒绣文》、《回望人生路·亚明的艺术之旅》《刘海粟传》、《百年风流,刘海粟大师的友情和爱情》、《陈圆圆·红颜恨》、《海魄·杨光素传》、《张恨水传》、《另类才女苏雪林》,长篇自传体小说《不想说的故事》等。 石楠是当代著名传记文学作家。她的传记文学都标上了传记小说的名称。实际上,却并非都是小说,里面有不少作品是真正的传记文学作品。她自己在《石楠文集.总序》中说: 我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人物传记,我把它们称作传记小说。顾名思义,这种文体是以真人真事为依据的小说,这是传记,又是小说。既是小说,就允许合并、虚构人物、腾挪细节、合理想像和艺术加工。在我这些作品中,离当今时代远的,像《画魂·潘玉良传》、《寒柳·柳如是传》、《陈圆圆·红颜恨》,虚构的成份较多,真实的只是人物的主要经历,细节几乎全部是艺术想像和虚构的。小说的成份占主导;而刘海粟、张恨水、亚明、梁谷音、舒绣文、杨光素、刘苇、苏雪林等的传记小说,人物的生平经历绝对真实,只有极少部分细节是来自合理的想像和艺术加工的,这些想像和艺术加工,又都来自历史和生活的真实,但不是生活的再现。是为让人物立体活过来,还给他有血有肉有灵的本来个性。评论家把我这种文体称之谓“石楠体”。 这里,我们把石楠的这些传记文学都看成是传记文学,因为,她描写的传主的主要经历都是真实的,而且是在经过艰苦的采访、认真的调查,与传主本人深入交谈(如写杨光素传,她就不仅到杨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走访她的同学和同事,还专程去法国同传主进行同吃同住一个月,真正了解了杨光素),即如她所说的虚构较多的历史人物,也要经过大量采访调查,然后写作。比如潘玉良,她尽可能地跟踪着她所到过的地方,“去研读那里的史志、游记、民俗,以至名胜古迹、城市建筑,里昂的丝织业、巴黎的艺术、罗马的颓垣残柱,那怕文中只提及一笔,都得围绕着它去翻阅大量资料。”写柳如是,也是费尽了几年时间,遍历太湖平原,追踪柳如是当前飘泊的足迹,掌握了大量素材,认真钻研历史,并以科学的、现代的意识去观照历史,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根据传主的经历和性格,辅以再造想象,补充丰富细节,把传主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在写作中,亦绝不随意编写,而是苦心经营,数易其稿,方才罢笔。所以,它不等同于历史小说,而是比较真实的文学传记。 石楠传记的首要特点是为苦难者立传,为历尽艰辛饱受苦难而通过常人难以忍受的艰难困苦而走上成功道路的女艺术家立传,当然也写了少数男性艺术家(如刘海粟)和作家(如张恨水)。她笔下的艺术家大多是饱受苦难,通过艰苦的奋斗,从逆境中成长起来的。作者由此表现出传主顽强的抗争和奋斗的精神和独立的人格和个性的尊严。如她的成名作(也是她的处女著)《画魂》写一个被卖到妓院的、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穷女子,竟然在好心人的帮助下,经过刻苦学习,頑强奋斗,成为高等学府的教授;又为了人格的尊严和艺术的追求,只身去到巴黎,成长为世界艺术之都巴黎的知名画家。她的人生成长和升华的过程,浸透着奋斗的血泪。石楠通过她表达了自己的心声和传记的主题:世界没有征服不了的困难,人的命运可以通过抗争来改变!命运之神只能败北在有志者的追求中!人生只能在求索中闪烁光辉。 石楠传记的第二个特点是精心刻画了众多传主丰满生动的人物形象,揭示了鲜明积极的时代主题。 石楠写出了一个个被历史风尘染垢蒙污的珍珠和明星,一个个自强不息、追求事业、献身艺术的杰出人才和刚强女性,一个个有着伤时之痛,忧国之情,爱国之心的女性。比如柳如是,石楠在搜集大量史料认真研究历史的基础上,从人物的真实经历和性格出发,倾注满腔热情,展示柳如是的各个侧面和多种风采:她时而是深闺中的丽质佳人,时而是谈诗说文的江南才子,时而是剑拔弩张、气冲斗牛的侠女,时而又是挥剑斩妖、血祭英烈的壮士。传记为我们展示了一代名妓美伦美焕,技压群芳,高雅卓绝,刚柔相济,忠肝义胆的光彩形象;作者以她的审美理想,为我们塑造了集外美与内修为一身,集大胆追求个性解放的叛逆女性和才艳盖世、爱国报国的巾帼豪侠于一体的女侠、诗人、名士、爱国志士的完美形象。 《海魄·杨光素传》突出杨光素在52岁那年断然放弃大学讲台,只身去到举目无亲、语言不通、人地两生的油画故乡法国研究油画艺术,历尽劫难,终于获得成功。作者热情表彰了杨光素敢为自己钟爱的油画艺术,决然放弃一般人视为生命和依靠的职位和待遇,去靠一支画笔生存发展的大无畏的勇气和毅力!显示了鲜明的积极向上的主题。 石楠传记的第三个特点是历史的真实性与高度的艺术性相结合。 前面谈到,石楠的传记作品不同于一般的历史小说,她是在众多历史人物中选择好传主后,对其进行广泛采访调查与深入探究,掌握了人物的人生经历、性格和生活的社会时代的广阔的及细腻的环境特点之后,再进行创作,非常重视人物的历史的真实性。同时,她又不同于历史家写史,她运用了可以调动的各种艺术手段(包括适度的想象和细节的虚构),运用小说描写人物的方法,倾注强烈感情,多方塑造传主形象。 石楠在传记文学的审美艺术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其作品深受读者欢迎。在艺术表现上,一是注意情节的生动曲折和起伏迭宕,重视悬念的设置和破译,比如写柳如是,作者一开始就渲染她与宋徵輿、陈子龙和钱谦益的曲折缠绵的爱情故事,表现她名妓侠女的独特个性和放达性格。而后则通过她上前线慰劳将士、慷慨资助复明义军、不惜投河死谏丈夫以及火烧绛云楼、血溅荣木楼、杀死奸贼而后自尽等丰富情节,描绘出她忧国爱国、胸怀大志、坚贞不屈、舍生取义的崇高品节。再如《画魂——张玉良传》,通过“孤儿——妓女——小妾——艺术的追求者——中国最高学府的教授—一——世界艺坛出名的艺术家”的复杂跌宕坎坷的经历和一系列矛盾斗争和冲突,构成纷纭复杂的情节,表现了张玉良流光烁采、楚楚感人的形象。 二是感情真挚,想象丰饶。冰心曾为石楠题辞:“真实的情感是一切创作的力量和灵魂。”石楠的确是这样!她在写作中总是投入了自己的全部情感,把自己的心血和激情融注在传主身上,与她们同呼吸、共命运,共魂魄。石楠还发挥丰富的想象,让心灵进入传主的心灵世界,用传主的言行,来刻画传主的性格。比如《画魂——张玉良传》中,张玉良在巴黎得知南京沦陷的消息后,作者写道: 她整日无语地坐在塑架前,心中不断翻滚着波澜。祖国在受难,同胞们拿起武器在战斗,在牺牲。而她,一个中国艺术家,就这样默默地作个流亡者?她摇了摇头,只为了怕人戳她的内伤,就放弃一个中国人的责任,这是可耻的。她有彩笔、塑刀,拿起它们来呐喊,为同胞们助威,要让世人知道,中国没有亡,世界无处没有中国人在奋斗。中国的艺术要屹立于世界艺术之林。她想到这里,突然就像魔鬼依附了她,很快就绑扎好了一个支架,固定在塑架上,抓起塑泥,往架上砸去...... 朝阳从窗口进来了,电灯的光暗下去,她一手拿木笔,一手抓着泥,修饰着,后退着观看效果,又走近去,最后在像座上用木笔刻上“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十个字。 这尊不大的雕塑草坯是她一个昼夜在悲愤中完成的作品。这在她来说,是从未有过的速度,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想象。在这过程中,她忘了自己的存在,不知自己身居何方。她没有注意到满身泥水,也没有感到满脸泥斑。她心中只有一首诗,一个民族精魂的呼号。她的手抓的不是泥土,是自己的血和肉,她面前站立的是一个伟大民族的魂灵。她刻完最后一个字,将木笔一扔,就觉得累得不行,瘫软在坐椅上。 这种强烈的感情和丰富的想象使她的作品生动传神而扣人心弦。 三是文辞优美。石楠的语言清丽雅致,笔端常带感情,善于描写人物,善于把叙述、描写与议论、抒情结合起来,创造出情景交融,抒情写意的动人意境。试看刘海粟与夏伊乔在海滨一段: 伊乔起初试着在画,画着画着她站起来了,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可她立即就被他笔下的磅礴气势,和强烈的色彩吸引了也震撼了,她的心弦不由也发出了微微的颤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在上下飞舞,斩渐地也忘了自己。她的心完全让那油彩征服了!爱在这瞬间萌发了,她突发奇想,我若是他手里的那支笔该多好! 他的画笔一放,她不禁失声地惊呼起来:“太美了!太美了!”“竟像个小姑娘一样使劲拍手,激动得泪流满面。 海粟这才转过头。金红的夕照,正沐浴着眼前的南国女郎。她的裙裾微微荡起,她的秀美长发笼上了一抹金红的光,她那雕像般端庄美丽的面庞,由于激动,更显得艳美无比。他蓦地萌生了一种遐想,莫非维纳斯复活了?莫非蒙娜丽莎来到了面前?他被她的美震撼了,颤栗了,他的心神突然恍惚了,他像观摩大师们杰作那般望着她,欣赏着她,他朦胧地判别着是画?还是… “先生!”伊乔被他那痴迷恍惚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了,她的心儿像小兔般蹦蹦直跳,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这一声,有如静夜莺鸣,犹似酣睡中被凉水浇醒了一般,海粟猛然打了个愣惊,意识到自己此举有失师长的尊严,但他还是不想隐瞒自己对她美的惊羡。他说:“夏小姐,你真美!特别在这夕照中,我想把你此刻辉煌生命的光耀,用油彩永远留下来,不知你可乐意为我作一次夕阳中的模特儿?” 伊乔欣喜地说:“能给先生当一次模特儿,我感到非常快乐和荣幸,您画吧!” “夕阳一晃就过去了,我得抢在它溜走是之前。”他麻利地换上一块画布,“你站着别动,对,就这样!”他—手握画笔,一手拿调色板,凝望着他,激动地说:“夏小姐,谢谢你。你让我发现了夕阳的无比魅力和辉煌。” 石楠传记创作成功的原因,首先是她选材、选择传主的成功。她总是选择与自己的人生经历阅历、感情心灵相接近、有共鸣和共同爱好见解的人物作传。这是她传记成功的重要原因。其次是她在写作中善于把自己的人生阅历、生命情感和真切感受都融合在作品之中,倾注在人物描写之中,因而笔端带着浓烈情感。 石楠有过悲苦的生命历程。她出生在逃难的路上。她是母亲的第五个女儿,前头四个姐姐都因为家穷被父母丢弃了。她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她的祖母坚持要留下她,以便引来弟弟。解放前夕,祖父在兵荒马乱时代一下买下二十多亩便宜田,兴奋过度,脑溢血死了。结果是给父亲买了一顶地主帽子。她解放后备受歧视,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才在乡里小学老师的帮助下,走进校门,插进五年级。初中毕业就因父亲患病母亲失业而去到安庆市当学徒。贫苦的生活和社会的冷漠和歧视,没有泯灭她的求知欲,她刻苦自学,上函授,读夜大直到1978年调到了安庆市图书馆,当了古籍管理员,这才开始萌生为巾帼才女立传的念头。 石楠常说:“苦难是我的财富和老师。”同时,苦难也成为石楠选择和融进创作对象的途径和缘由。正是张玉良的悲苦身世,激起了石楠心灵的强烈共鸣:张玉良奋斗的血泪,似乎涌进了石楠的心房,使她不能自己,决定写她。 她写《海魄·杨光素传》,也是因为了解到杨光素的勇气和无畏。石楠在《石楠文集.总序》中说:
早在1995手,我从报刊上读到一篇有关杨光素的报导,说她52岁那年断然放弃大学讲台,只身去到举目无亲、语言不通、人地两生的油画故乡法国研究油画艺术。历尽劫难后,终于获得成功,她的油画艺术受到了西方艺评家和同行的赞赏和高度评价,称之为“精美的华宴”。这篇文章让我无法平静。就我的阅历,到外国留学,是中青年的专利,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特别是女人,一般都希望过安稳的生活,就我个人而言,决没有勇气这样去做。她却敢为自己钟爱的油画艺术,决然放弃一般人视为生命和依靠的职位和待遇,去靠一支画笔生存发展,这需要怎样的无畏和勇气哟!就是这个勇气和这个无畏,让我一想起就激动,心就无法安宁。我想,一个人只要有这种勇气和无畏精神,何事而不能为?我决定为她写传。 石楠写《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也是出于对梁谷音的同情和敬偑。石楠在《石楠文集.总序》中说: 她是历史反革命的女儿,建国初期她的父亲已服法,年仅二十九的寡母除了有点文化一无所有,怎能养活五个儿女?只好把她们姊妹统统送人。九岁的梁谷音被浙东一个尼姑庵收养,她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又给了她走向艺术的机缘。但在极“左”的政治气候下她被列入另册,她父亲的问题像影子一样跟随着她,犹似挣不脱的十字架,沉重地压在她身上。不管她多么刻苦,她的艺术多么有特色,表演多么出类拔萃,但在艺术贴了政治标签的时代,在艺术面前,她得不到平等的待遇。平等于她也就更具有价值,她也就越发奋争,明知是没有平等的竞争,她还要竞争。我的心和她的心在这里撞击出火花,引爆出强烈的共鸣。 正是这种情感和心灵的撞击,使她写出了梁谷音的传记。在多年的写作中,石楠坚定了为苦难者立传的信念。但是她的苦难者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苦难者,而是像她本人那样,不被生活的压力所屈服,不因误会而气馁,而是顽强地与命运抗争,坚强地为理想而奋斗,毕生追求人生价值,并在拼搏和追求中展露骨气、志气和才气。石楠身世中还有着悲苦命运的反叛和对事业的追求精神;有着女性婚姻的情感体验。这些,都成为她融进传主心灵,与传主血脉相融,情感相通,脉搏相同。 她写刘海粟也是因为刘海粟的长期被误解:当她开始想写刘海粟时,有人给她泼冷水:“刘海粟是个敏感人物,这个人物不好写呀!”“猛然之间,刘老已不是我要研究的对象,而是和我融合了,我心里陡地蹿起一股反抗之火,把我的心烧得好痛好痛,也烧得我坚定了信心和勇气。我激动得心都发颤了,过去我笔下的人物,无不是被误解的苦难者,为苦难者立传,早就成为我终生的选择,这不正是我为之痛苦寻觅写《刘海粟传》的契机和角度么?”她认为:“一个人,不管他是谁,不被理解总是痛苦的。可刘老从没因误会而气馁、而沉沦。地狱之火反把他冶炼得更坚强,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何谓丈夫?丈夫就是在别人活不下去的环境中活着,又不丧失人生信念和高尚气节,能忍人所不能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 正是由于石楠善于把上述自我情结与传主的情结相互交融,呕出自己的赤心,倾注自己的心血,溶进自己的激情,传记作家与传主的感情交融,传记作家与传主的心意交互沟通,传记作家与传主的形象气质交相辉映,达到文艺理论讲的主体客体化,客体主体化,因此,她的传记文学作品才这样成功!
(是文收入《大中华20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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