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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济:根植于民间的出版大师

屈指算来,张元济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整整50年了。   记得10多年前,我曾经向陈原先生请教:“研究现代出版,有什么路径可循?”陈先生说:“抓住两条伯textarea> <

      屈指算来,张元济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整整50年了。
  记得10多年前,我曾经向陈原先生请教:“研究现代出版,有什么路径可循?”陈先生说:“抓住两条主线,一个是人,一个是书,思路就会变得清晰。”我知道,陈先生的著作《人和书》、《书和人和我》就是这方面的学术典范。他接着强调:“说到人,我们不能只知道王云五,不知道张元济。”
  多年来,我一直铭记陈原先生的话,认真地阅读张元济先生的有关文字。日积月累,张先生的形象在我的头脑中逐渐清晰起来。可是,一旦提起笔,我的思绪却被一个基本问题拦住了,那就是:张元济先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了弄清这一点,我下力量研究一番,期望先迈过这一步,再展开对张先生的深入探讨。结果发现,当我完成“这一步”之后,张元济先生已经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再做什么“深入研究”,似乎都是多余的。那么,我们就来说一说张元济先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他是一位跨时代的人。张先生的“跨时代”颇为传奇,不同凡响。他是光绪十八年(1892年)的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曾任六品朝官。他的科举朋友中有文廷式、黄绍箕、沈增植、徐世昌、汪康年、梁启超、蔡元培、陈叔通等名流。他曾经参与戊戌变法,与康有为先后得到光绪皇帝的召见。后来,他成为唯一一个见过光绪、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毛泽东“中国5位第一号人物”的人。尤其是他主持的商务印书馆,更是聚合了一大批“跨时代的才俊”,有陈云、郭沫若、黄炎培、陈叔通、沈雁冰、马叙伦、周建人、胡愈之、郑振铎、叶圣陶、严济慈、陈望道等;周恩来曾对他说,商务培养过三位总理级的人物,郑孝胥、王云五和陈云。
  他是一位“喜新厌旧”的人。他说,自己平生宗旨“以喜新厌旧为事”。他说的是对新生事物的追求,尤其是对于引入西学的热情。他大约30岁开始研习英文,在他50岁的时候,沈雁冰先生亲眼见到,张元济先生能用非常流利的英语与人对话。张先生说,光绪皇帝召见他时,曾经对他说:“外交事关重要,翻译必须讲求。”戊戌变法失败后,1898年他在李鸿章推荐下,来到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南洋公学,任译书院院长。他率先组织翻译出版了严复译亚当•斯密《原富》,还有巴尔扎克《英国文明史》、松平康国《美国宪法史》、下山宽一《万国政治历史》,以及《万国通商史》、《政群源流考》、《格致读本》、《日本近政史》、《欧洲全史》、《欧洲商业史》、《社会统计学》、《英国会典考》等。此时的商务印书馆,还只是一个由几位印刷工人集资合办的小型手工印刷工场。
  1902年,张元济先生进入商务印书馆,第二年接替蔡元培先生任编译所所长,从此展开他介绍西方学术的伟业。其中最有名的是出版严复与林纾二位先生的译着。康有为有言道:“译才并世称严林。”张先生重点推出严复先生8部著作,有亚当•斯密《原富》、赫胥黎《天演论》、斯宾塞《群学肆言》(即《社会学研究》)、穆勒《论自由》和《逻辑学系》、甄克思《社会通诠》、孟德斯鸠《法意》、杰方斯《形式逻辑》。当时这些书非常畅销,1921年《天演论》印到20次,1919年《群学肆言》印到10次。还有林纾先生,他从1897年翻译《茶花女》起步,到1921年搁笔,一生翻译184种欧美10多个国家的小说(其中有8种非小说)。张先生在任期间,推出“林译小说”145种,几乎包揽了林纾先生译着的全部版权。张先生建立的“译书”传统,后来一直在商务印书馆延续。
  他是一位“敢为天下者先”的人。在出版领域,张元济先生创造了许多“天下第一”。1904年,开始推出我国第一部小学教科书《最新初小国文教科书》;同年,编写《最新修身教科书》及教法;1915年,他主持出版了我国第一部新型词书《辞源》,也是我国现代第一部规模最大的语文词书;1920年,应“五四”之时而动,编辑出版白话文《新体国语教科书》,还有《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妇女杂志》等19种杂志,《中国人名大辞典》、《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中国医学大辞典》等一大批工具书,建立图书馆(涵芬楼、东方图书馆)、电影厂、玩具厂、若干学校等。还拍了中国第一部电影——梅兰芳主演的《天女散花》。
  关于教科书,张先生的工作开辟了中国新式学校用书的新纪元。据顾廷龙先生回忆,当时编辑初等和高等小学各科课本包括《格致》、《算术》、《修身》、《笔算》、《珠算》、《历史》、《地理》,还有中学、大学、师范、职业学校、补习学校等教科书,“不下千数百种”,占到当时商务印书馆出书总数量的1/3。取得了极好的经济效益,更是实践了他“以扶助教育为己任”的平生志愿。
  他是一位自称版本学“天下第一”的人。此语见于王云五先生1979年7月25日为《涉园序跋集录》所写的“跋”,其中回忆道:“菊老平素撝谦逾恒,一日笑语余曰:‘余平素对版本学不愿以第二人自居,……’即此一语,可知其对版本学自信之造诣。”说明一下,写此文字时,王先生92岁。20天之后(8月14日),王先生病逝于台北。恰好同一天,也是张元济先生逝世20周年的忌日。
  张先生说这样的话,始于他60岁退休以后编印古籍的工作。其四大工程包括《四部丛刊》、《续古逸丛书》、《百衲本二十四史》和《丛书集成》。后人对此项工作评价极高,说它们可与《永乐大典》、《古今图书集成》和《四库全书》媲美。说张先生是以私家身份,而明、清那些都是皇家敕修。王绍曾先生说:张是“继干嘉校勘大师王、钱之后,在史学上贡献最大的一个人”。顾廷龙先生说:张先生在古籍版本、校勘学上的成就,即使清代何焯、卢文弨、黄丕烈和顾广圻等校勘学名家,亦有所不及。说得最厉害的是周汝昌先生,他写道:“可见无拘秦、梁,不限明、清,凡所厚积,皆帝王之意旨,举国之材力,始能成彼鸿业。自兹而后,继者罕闻。而于是乃有菊生先生,乃有商务印书馆,乃有《四部丛刊》……而如斯盛业鉅任,已非复出于帝王之意,国家之力,唯有一私家、一个人之张氏于举世不为之际,倡导经营,艰辛奋勉,而成就之者也!”
  他是一位高尚的人。因为张先生主持的商务印书馆主张“多出高尚的书,略牺牲商业主义”。1902年曾有人将着书的人分为4等,第一等是专为传播学问的人;第二等是欲以学问出名的人;第三等是欲以学问获利的人;第四等是首先为了赚钱,而后才考虑学问的人。张先生在日记中写道,应该将第四等人从书业商会开除出去。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有一段时间,鸳鸯蝴蝶派占领《小说月报》,宣扬“趣味第一”,引起读者不满;张先生当机立断,由沈雁冰代替王西神主编《小说月报》。在大量引进西方学术名著的时候,张先生确定的原则是“不必赚钱,但求不亏本”。在与蔡元培先生合作出版《北京大学月刊》的时候,合同规定,印数不足2000册,亏损由商务承担;如赢利,则按照北大六、商务四分成。对于这个案例,后来商务的老总陈原先生叹道:“这也是中国近代出版史上罕见的‘买卖’,张元济精于经营,却如此‘迁就’北大,可见此老对‘开发民智’事业所持的积极支持态度。”
  其实资助学术、广揽人才,是张元济先生一贯的作风。张先生以月薪500元聘请英文专家邝富灼博士到商务工作,这个标准比张先生编译所所长的职薪还高出150元。张先生拟以月薪600元聘请陈独秀先生,陈不肯入馆,只取300元做名誉编辑,张先生答应了他的要求,只要他每年为商务写一本小册子即可。张先生拟以月薪300元聘请胡适先生做编译所所长,胡不肯,他说:“我是30岁的人,不应该放弃自己的事,去办那完全为人的事。”却推荐了王云五先生。张先生为严复译着支付高达40﹪的版税,为林纾译小说支付高出一般作品3倍的稿费,还资助过困境中的郭沫若先生。张先生支持梁启超先生邀请西方学者来华讲学的建议,后来确定每年拨款5000元作为招待费,人所共知的英国罗素来华讲学,就是用这笔款项实现的。写到这里,我想起张先生的另一段故事。在张先生退休后,全力辑印古籍,王云五等人希望每年付给张先生4000元酬资,张先生却分文不取,自称“以此报殉商务之故人”。让人感动的是,张先生生活并不富裕,他的《年表》上写着:“77岁,开始鬻字。”
  最后,我还想说,张先生又是一位充满矛盾的人。
  其一是在表面上对于政治的回避,或曰强调政治与文化的界分。比如,他在商务接待了孙中山先生,却未能出版《孙文学说》。其实在骨子里,他当年作为戊戌维新的核心人物,怎么会脱离政治呢?你看他网罗的那些时代精英人物,就会知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道理。他支持梁启超先生出版《共学社丛书》,介绍了考茨基《马克思经济学说》;他还出版了瞿秋白《新俄国游记》(即《俄乡记程》);当年胡适先生为商务开列了一个“常识小丛书”书目,张先生在审阅时,竟然将其中的《袁世凯》划去,添上《布尔斯维克》或曰《过激主义》一册。
  其二是“名不入公门”的人生信条,这也是青年时代戊戌变法惨痛经历,影响了张先生后来的人生轨迹。据说在他91岁的时候,有一次顾廷龙、蔡尚思和方行去拜见卧病中的张元济先生,请他鉴定谭嗣同先生的一份手稿。张先生一面鉴定,一面用手在颈间比画,表示谭氏是被戮就义,忽然又气急难言,老泪纵横。可见那一段经历,让他如此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但是,这一段时代的变迁,却造就了一位根植于民间的出版大师,于国于民于中华文明,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原载2009年01月4日《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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