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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益舅舅,挥之不去的身影

编者按:中国著名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专家、诗人杨宪益2009年11月23日在京逝世。这位《红楼梦》最好的英译本作者、24岁一气呵成译《离骚》的天才翻译家享年95岁

     编者按:中国著名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专家、诗人杨宪益2009年11月23日在京逝世。这位《红楼梦》最好的英译本作者、24岁一气呵成译《离骚》的天才翻译家享年95岁。上世纪60年代初,杨宪益与英籍夫人戴乃迭开始翻译《红楼梦》,最终于1974年完成。英译三卷本《红楼梦》广获好评。后又与英国两位汉学家合译的五卷本《石头记》,被誉为西方世界最认可的《红楼梦》英译本。此外,杨宪益还与夫人翻译了大量中国古典名著,如《魏晋南北朝小说选》、《唐代传奇选》、《唐宋诗歌文选》、《宋明平话小说选》、《资治通鉴》、《牡丹亭》、《长生殿》、《聊斋选》、《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等。1982年,杨宪益发起并主持了旨在弥补西方对中国文学了解的空白“熊猫丛书”系列,重新打开了中国文学对外沟通窗口。这套丛书里,既有《诗经》、《聊斋志异》、《西游记》、《三国演义》《镜花缘》等中国古典文学经典,也收录了巴金、沈从文、孙犁、新凤霞、王蒙、古华、张洁等人的现当代作品。解放初,杨宪益在南京期间,曾帮助找回流落的四千余件甲骨文。“文革”后杨宪益又将一生收藏的两百多件书画文物,无偿捐赠给了北京故宫博物院。杨宪益1915年生于天津。1934年天津英国教会学校新学书院毕业后到牛津大学莫顿学院研究古希腊罗马文学、中古法国文学及英国文学。1993,杨宪益获香港大学名誉博士学位。2009年获得中国翻译协会“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为悼念这位被誉为“翻译了整个中国”的文化名人,本刊特约杨宪益先生的外甥女赵蘅赶写了这篇祭文。


     今天是我敬爱的宪益舅舅仙逝一周月。走在北京的夜市,灯火如织。我真想大喊一声,一个月前一个叫杨宪益的老人走了,你们知道吗,他是一位多么好的老人!
     回家,收到邵燕祥老师寄来的大公报简报,12月1日的,题为《悼杨宪益》。读邵氏文章,我从来是以虔诚的学习之心逐字逐句默读下来,这次读到一半读不下去了,我的眼泪夺框而出。
     今晚是应邀赴《炎黄世界》李总编的饭局,席间,石湾兄叹道:像杨老这样的人没有了。  
     邵文中写道:“我们中国,我们中国的知识界,多么需要像杨宪益这样的人,敢说真话,敢於担当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忧的人……”
     整整一个月,我自己陷入从未有过的非常奇怪的境界里,无论干什么,都会联想到舅舅。每天的日出,日落,我希望他能和我一样欣赏。刮风降温,我惦记去给老人关窗添衣。最近参加了一个中国也门艺术家联展,我画了几幅阿拉伯的风情画,马上想到舅舅还没见过呢,后悔没拿到病房让他看一眼。我甚至哪天戴了一条好看的围巾,便马上想象舅舅盯你看的表情,我们晚辈的着装他从不表示褒贬,但几次当人面完全不顾实际地说你顶多只有三十岁,让我脸红过。
     通向小金丝胡同的车路我再熟悉不过了。走东二环,上积水潭桥,直奔德胜门。烈日、暮色、灯火,往来一趟趟,载着妈妈,带着朋友,常年乐此不疲。九年前舅舅“随娇女”搬到后海保护区,我先骑车探路,到后来开车钻胡同,跨越银锭桥,我迷过路,撞过电线杆,但为了去看舅舅,我什么都能克服。
     为了舅舅,这是一种神奇的动力。如今老人家去了,这动力已化作一股力量,让我一想到舅舅,就浑身是劲!


     舅舅去世八天后,12月2日,北京青年报《地理寻踪》版用了一整版的篇幅,将舅舅一家来北京五十七年来所住过的地点:南河沿、八宝坑,百万庄,友谊宾馆、五路居,到最后的小金丝胡同,用手绘和摄影图片的形式标示出方位和路线。这位好追根溯源的年轻记者煞费了苦心,在长长的撰文开头还用了小说笔法,把年轻的舅舅和舅母描写得像电视剧里的人物,真是难为他了!
     这篇撰文所记录的变迁史,是这座古城毁灭性的翻新扩建的代价,那些昔日的已不复存在的杨宪益旧址,只是北京的缩影。我曾为大拆风泛滥心急如焚,多次向舅舅叨叨,我知道会得到他的共鸣。舅舅一向喜欢北京古城,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也很遗憾。
     去年我曾和范玮丽去找过百万庄寓所,它位于外文局办公楼的后院。几株大树尚在,单元门也保留着,可原先舅舅的家门早被水泥封死了,难怪那位北青报记者无法找到。幸亏我还认得原址,可我们现在只能从外墙扒着落满灰尘的窗子往里张望,这里是舅舅一家在文革前后住过的西套间,眼下其观惨不忍睹!说它是洞穴有点为过,充其量是个堆满乱七八糟的家什工具的破仓库。身边是急切想了解杨老的女友,我只能凭记忆形容当初这墙皮里发生的一切:“顶里边是间饭厅,有一张古色古香的硬木大圆桌,墙上挂着黄永玉大幅墨荷,我从干校回来探亲曾和阿傅在这里住过几天。一进门左手是舅舅舅母的卧房,常年铺着墨蓝色厚厚的床罩,两个小外孙洗完澡,会在上面蹦跶。饭厅对面是客厅,有盏落地灯,总是投下暖暖的光……”
     而那些和舅舅独处、对着他画像的时光,那些高朋满座、口无遮拦的日子,已全部化为乌有!
     1968年春的一个夜晚,舅舅舅母也是从这个寓所被带走的。先是舅舅,后是舅母。从此四年牢狱之灾,孩子们流落他乡,给这个原本温馨宁静、中西文化合璧的家庭带来永远无法弥补的阴影!
     舅舅这一生搬家无数,都不曾再回去过。这好像成了一种习惯。昆明没回去,重庆没回去,南京没回去,出生地天津更不会回去了。前几年李辉策划吉林台系列片《回家》,想约杨氏三兄妹回天津一趟,舅舅推辞了,两个妹妹当然跟着哥哥也表示不去,难怪本片后来播出时,我发现填充了那么多老天津的资料片。有一次我去南河沿一带拍红墙素材,问舅舅他住过那里的具体地点,他说不记得了。他特别好说“不记得了”,远没有像许多人喜好处处留名的概念。所以现在我们也很难理清他和舅母合作翻译准确的时间地点,除了在单位办公室上班,在家里花的时间一定也很多,那么,那么多的大部头,那么些经典深奥的名著翻译,究竟是在哪儿完成的呢?各种版本的说法,各种猜想,他本人不记,无所谓,你没办法。那几台也许早变成废铜烂铁不知去向的打字机倒是能见证这所有的一切,可惜全没了!  
     我曾奢望我的表妹们能够把她们对双亲的记忆付之笔端,那一定会很珍贵,很有趣的。但是遗传基因,已决定了她们把一切看得很开!


     对我这个儿时发木,长大心重的外甥女来讲,晚年的舅舅亲近而鲜活,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写清的。那是一段漫长的人生旅程,跨度二十余年,眼看他一点点变老,一点点衰竭。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舅舅也七十开外了,朋友来了,他还能自己到外文局外面的菜摊买菜,然后送到厨房,对做饭的阿姨叮咛说今天添几样。舅舅步履缓缓,略有点内八字。饭后端着酒杯,站着说话,聊到酣处,会忘形地坐在地上。
     在舅母病重的十年里,舅舅简直成了呵护舅母的守护神。舅母在家时,他劝阻喝酒,搀扶、叠尿布。舅母住院时,他每日要远道跑医院,迎来的总是病榻上舅母期盼的眼神。  
     住到小金丝胡同不久,因为一家古董店要关张,舅舅还能兴致勃勃地惦记去买点什么。每逢周日,他会跟女儿去白纸坊买花,到玉泉营买石头。偶尔请朋友吃饭,他好张罗点菜付账。有时会借着酒兴,说些一语惊人的话,对亲友,不算批评也是忠告的坦率程度,世间无人比。
     这些年舅舅为无数本书签过名。再版旧著,新编诗文,谁请他签名,他都来者不拒。签完了,也送光了,一本不留也没关系。可他不曾想过,这都是用他的微薄稿费买的书啊,他从来没有这种概念!这些年舅舅也被邀请参加过无数次各种名目的文化老人聚会。席间,老朋友们谈笑风生,他的话最少。在我看来,论气质和面色,舅舅却是最光彩照人的老人!
     听别人讲得多,自己很少说话,是舅舅一贯作风。可一旦张口说话,便是妙不可言。诸如坐牢的事,他一再说:“没受什么罪,比呆在外面的人好多了,呆在外面,也许早死了。”
     我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忙碌,开心,为了舅舅。明知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却天真得认为,我的舅舅不同,他这样的心态,超过我外婆九十六岁没问题,百岁都无疑!所以当2001年第一次得知舅舅生了病,我一下子就懵了。随后的数年里,他一次次住院,开刀、急救,先是胰腺,后来是胆囊,最后就是和各种癌魔抗争。我仍然相信,即使是癌,那我的舅舅也能战胜!
     在2002年12月的打油诗《无题》后半段里他写道:
     “药有三分毒,医无百次灵。癌妖何足畏,臣脑早如冰。”
     但事与愿违。舅舅在一次住院回家后,完全不能走路了。
     看来不能不考虑请护工了,然而舅舅坚持要男的。从2003年开始,两位男护工,山东的小薛和邯郸的小连,一个木讷,一个活跃,相继走进了小金丝胡同6号。一老一少,完全不同的背景,不同的人,要日夜厮守在一起,辛苦服侍的日子里,不知他们有何感触。后来小薛因家事匆匆返乡,从此音信全无。小连填补空缺及时,继续充当老人一步不离的伴儿,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只先是深蓝色,后是紫红色的沙发,是舅舅近五六年里唯一的会见我们大家的位置。永远一个坐姿,像一尊雕像,从早到晚,用他那双黑黑亮亮的细长眼睛迎着你,认真听你讲话,无论你讲的多不得体多无趣,空洞乏味也罢,他总是笑眯眯地决不会打断你的兴致。
     这些年,舅舅旧衣为多,布衣布裤,不是白,就是灰和蓝。随着春夏秋冬的转换,减薄了,增厚了,再减薄,再增厚。本来就很少的西装,随着舅母生病离世,少了出访宴会应酬,除了一件厚点的可以御寒,其余全都束之高阁了。对于这位老人,衣橱和衣箱已越来越无用,最后一只旅行箱也送给我妈带回了南京。
     2009年11月 29日,舅舅终于穿上自己一件旧西装,在千余人的目送下,衣冠楚楚地走了……


     完全没有料到的是,从舅舅仙逝当日开始,媒体和舆论会如此铺天盖地洒向海内外,弄得家喻户晓似的,仿佛这个地球上刚刚发现了一眼金矿,光芒四射。了解的人悲痛不已,不认识的人后悔没见上一面几乎要捶胸顿足。有个诚实的青年在网上坦言道:
     “到了办公室,朋友说杨宪益去世了,我没有在意,过了一阵子,朋友提高声音说,‘杨宪益先生去世了!’我假装悚然而惊,‘哦哦,杨宪益,真是一大损失’。又过了一阵子,我红着脸问,‘兄,杨宪益是谁啊?’
     这两天一直埋在某种情绪里,报纸上对杨宪益的报道越多,我越不敢埋头看那几个字,深恐字缝里会有一双眼睛看着我……我这么有‘文化情怀’的文化人,竟然不知杨宪益,或者无数次看这个名字滑过而视若无物。
     不知杨宪益,愧为文化人。这样的尴尬……”
     杨宪益,一下子成了一颗耀眼的明星!
     据统计国内外有九十多家媒体相继报道。顶级数美利坚的《时代周刊》。11月23日上午,我还为舅舅临终的孤寂鸣不平,转瞬间,变得一片热闹。我几乎要招架不住了!


     我想我会用好多年,来回忆宪益舅舅。那些和他相处的日子,他的声音,他的模样,他的举止,他对我们每个人的态度,他说过的话,那些对很多人会是难以启齿的问题,而他面不改色照样侃侃而答。
     想想自己没来得及好好读舅舅的著作呢,无论是译著还是诗文,在我小小的书房里已堆积了几大摞。我该好好补上这一课,那必是我一生一世受之不尽的精神财富!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国家。每逢回来都要向舅舅做一次汇报。我讲,他听,我想也许会把他带回那些精力旺盛游历列国的日子。舅舅,我没还没得及整理出你一再叮嘱我出版的游记,我一定会写出来的,到时也会像以往那样呈现给您!
     我更要时时提醒自己,多做事,少应酬,不要虚名,甘于寂寞。向您学习——“盛世甘当散淡人。”(摘自《辞谢作协邀请参加舞会》)
     周围的朋友,曾经亲近关爱过舅舅的人,现在都非常后悔,没有在老人生前,多去看望几次,多让他签签名,虽然老人家不在乎留名,可他们在乎珍惜杨老的签名。我妈今天说她很怀念小金丝胡同。那条细长、曲折、静谧的胡同,不管日后依然冷清,还是火了,都将给大家留下永远的记忆。
     后天便是2009年圣诞节了。往年这个时候,舅舅家会竖起一株圣诞树,有时大点的,有时小小的,饰品并不多,近年更简陋,越来越赶不上满世界的时尚。然而来自各地的圣诞贺卡新年问候却越来越多,它们会摆满客厅的书架上,给这个伟大而平凡的老人带来些许温暖。相信今年仍会有很多慰问给他的女儿们,但这个编号为6号的宅院里的老人,自己是看不到了……

                                  (写于2009年12月23日,宪益舅舅仙逝一周月)



                                                     (原载2010年第1期《炎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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