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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口述史学的经典

司马迁传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 2012年10月 陕西 韩城 古代口述史学的经典 —再读《史记》项羽之死— 日本就实大学人文科学部教授 李开元 论文摘要《史记·项羽本纪》中有关项羽之死的记事,主要

司马迁传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

201210   陕西   韩城

古代口述史学的经典

—再读《史记》项羽之死—

日本就实大学人文科学部教授

李开元

论文摘要《史记·项羽本纪》中有关项羽之死的记事,主要取材于当事人杨喜的口述,部分取材于汉政府的档案记录,这些都是信用性极高的第一手史料,司马迁根据这些材料加工写成的历史叙事,不但内容可信,而且文辞精彩,既是史学的名章,也是文学的名篇。

具体而言,杨喜追杀项羽,是杨家发迹的起点,也是杨家最引以为自豪的伟业。杨家的这项伟业,因为两种途径而流传下来,一是汉政府颁发的有关封状档案,其中一部保存在汉政府的档案馆,一部由杨家世世代代保存。另一条途径,就是杨喜亲历的详情细节,听来的传闻故事,形成了杨家世世代代传诵的口碑。司马迁不但直接查阅过杨喜的封状文书,写入《史记》功臣侯表,准确可靠。项羽本纪中有关杨喜参与追及项羽,项羽死前音容细节的部分,是司马迁直接从女婿杨敞处听来,据此口述加工写成的,所以不但生动详细,而且有据可信,堪称古代口述史学的经典。

   本文在重新条理此说的基础上,对《史记》项羽之死的篇章做了新的释读,进而在新释读的基础上对这段历史做了再叙事。

论文目录

   一,当事人的口述是《史记》的重要史料来源

   二,司马迁听女婿杨敞讲故事

   三,从口述史的角度再读“项羽之死”

   附录 项羽之死的历史再叙事

   一,当事人的口述是《史记》的重要史料来源

   《史记·项羽本纪》所载项羽之死的部分,叙事起伏跌宕,文辞慷慨悲凉,短短670余字一段文章,将盖世英雄项羽的末路,淋漓酣畅地叙述出来,堪称古代散文的名章。

   这一段文章,不仅是史学的名文,也是文学的名文,文史两科的学者学生,文史爱好者,几乎人人必读爱读。这一段故事,更通过戏剧、评书、小说、电影、电视剧而广为流传,在中国可谓是家喻户晓,耳详能熟。这一段文章和故事,也随着汉字文化的转播,流传到日本韩国等东亚各国,成为共有的文化遗产。

   毫无疑问,《史记》的这一段文章是历史故事。因为这个故事的文字太精彩,叙述太具体,精彩和具体到使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严谨的历史学家怀疑,这一段文章是司马迁虚构历史的神来之笔,浪漫的文学家坚信,这一段文章是司马迁驰骋想象的文学创作。[1]前些年,有人提出这个故事出于民间传说,由此引发了项羽不是死在乌江而是死在东城的学术大争论[2]

这些年来,笔者致力于历史再叙事,先后写成《秦崩—从秦始皇到刘邦》[3]和《楚亡—从项羽到韩信》两部新形式的历史叙事著作。[4]笔者致力于历史叙事,倡导打通文史哲,回到司马迁,写作的范本就是《史记》。《史记》的叙事,有根有据而又栩栩如生,是历史叙事的模范。为了学习司马迁叙事的技巧,笔者曾经对《史记》中最有名的三篇精彩叙事,也就是《荆轲刺秦王》、《鸿门宴》和《项羽之死》作过详细地分析,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这三篇历史叙事,既不是出于太史公虚构历史的神来之笔,也并非来源于历史故事,更不是取材于民间传说,而是根据事件当事人的口述传承加工写成的,堪称口述史学的经典。

一,《荆轲刺秦王》是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根据秦始皇的御医夏无且的口述传承写成。荆轲刺杀秦王时,夏无且在现场,最紧急时用药箱投掷荆轲,解救了秦王,事后得到秦始皇的特别嘉奖。夏无且一直活到西汉初年,将亲历的事情讲与友人听,友人又讲给司马谈听,由司马谈写进《刺客列传》。

   二,《鸿门宴》是司马迁根据当事人樊哙的口述传承写成。樊哙是鸿门宴的亲历者,闯进会场解救刘邦的勇士,因功封侯的功臣。樊哙的孙子樊它广是司马迁的友人,鸿门宴救驾是樊家代代相传的光辉事迹,樊它广讲给司马迁听,司马迁写进《项羽本纪》流传给我们。

   三,《项羽之死》是司马迁根据当事人杨喜的口述传承写成。杨喜是垓下之战的亲历者,他从垓下追击项羽到乌江,是最后斩杀项羽,夺得遗体一部的的五位汉军将士之一。杨喜因为斩杀项羽之功封侯,杨家由此发迹,杨喜所亲历的项羽之死的事迹,成为杨家代代相传的口碑,司马迁通过杨喜的第五代孙杨敞的转述,知晓了这个故事,经过加工写进了《项羽本纪》。[5]

   二、司马迁听女婿杨敞讲故事

   杨敞是杨喜的第五代孙,司马迁之女是杨敞的妻子。据《汉书·杨敞传》附杨恽传,杨敞子杨恽。

惲 母 , 司 馬 遷 女 也 。 惲 始 讀 外 祖 太 史 公 記 , 頗 為 春 秋 。 以 材 能 稱 好 交 英 俊 諸 儒 , 名 顯 朝廷 , 擢 為 左 曹 。

杨恽的母亲,杨敞的夫人,也就是司马迁的女儿,是一位颇有胆识的杰出女性,曾经参与随同霍光废除昌邑王,拥立宣帝的大政。《汉书·杨敞传》:

    明 年 , 昭 帝 崩 。 昌 邑 王 徴 即 位 , 淫 亂 , 大 將 軍光 與車 騎 將 軍 張 安 世 謀 欲 廢 王 更 立 。 議 既 定 , 使 大 司 農 田 延 年 報 敞 。 敞 驚 懼 , 不 知 所 言 , 汗 出洽 背 , 徒 唯 唯 而 已 。延 年 起 至 更 衣 ,敞 夫 人 遽 從 東 箱 謂 敞 曰 : 「 此 國 大 事 , 今 大 將 軍 議 已 定 ,使 九 卿 來 報 君 侯 。 君 侯 不 疾 應 , 與 大 將 軍 同 心 , 猶 與 無 決 ,先 事 誅 矣 。 」 延 年 從 更 衣 還 , 敞 、夫 人 與 延 年 參 語 許 諾 , 請 奉 大 將 軍 教 令 , 遂 共 廢 昌 邑 王 , 立 宣 帝 。

 

司马迁生于景帝中元五年,[6]司马迁家与杨家联姻,杨敞迎娶司马迁的女儿,想来在武帝元封(110105)年间。元封三年(108),司马迁三十八岁,出任太史令,继承父亲的遗业,继续《史记》的著述,家庭和事业步入上升轨道。以司马迁二十岁得女计,元封年间,他的女儿十六到二十一岁,正当出嫁的年华。

杨敞为杨喜后代,非嫡子的旁系。《后汉书·杨震传》

  楊 震 字 伯 起, 弘 農 華 陰 人 也 。 八 世 祖 喜 , 高 祖 時 有 功 , 封 赤 泉 侯 。高 祖 敞 , 昭 帝 時 為 丞 相 , 封 安 平 侯 。

杨震是杨喜的第八代孙,杨敞是杨震的高祖,以此推算,杨敞当为杨喜的第五代孙。整理杨震以前杨喜家族世代列表如下:

杨喜家世表

1,杨喜                                      

     汉灌婴军骑将,因斩杀项羽之功,高帝七年正月封赤泉侯。高后元年有罪免侯。高后二年复封。文帝十二年卒。

2,杨敷                                      

     文帝十二年嗣侯。景帝三年死。          

3,杨毋害                                    

     景帝四年嗣侯,六年有罪免侯。

景帝中五年复封为临汝侯,元光二年有罪国除。

4,? 武帝期                              

5,杨孟尝                                 杨敞

元康四年复家                         昭帝元凤六年封安平侯

                                      同年死

   6,杨恢                                   杨忠(弟杨恽)

                                                昭帝元平元年嗣侯

                                                宣帝元康二年死

   7,杨谭?                                  杨谭

                                                宣帝元康三年嗣侯

                                                宣帝五凤四年免侯

   8,杨并                                   杨宝

         成帝永始元年,赐帛百疋          

9, ?                                     杨震

由表可知,杨喜、杨敷、杨毋害三代相继为赤泉侯,从汉初一直延续到景帝六(151),其后免侯国除。景帝中五年,杨喜第三代孙杨毋害复封为临汝侯,武帝元光二年有罪国除。杨喜第四代嫡系不明,第五代杨孟尝,第六代杨恢,第七代杨谭[7],第八代杨并,西汉末年,大概就断绝了。

杨敞为杨喜第五代孙,当是杨喜家非嫡子的旁系,由于史料的限制,其直系父祖已经不可详考,只能从世代上判定与杨孟尝同为杨喜第五代孙。杨敞活跃于昭帝时期,是霍光的亲信,始元六年以前,一直供职于霍光的大将军幕府,先后任军司马、长史,始元六年至元凤四年任大司农, 元凤四年至六年任御史大夫,元凤六年二月任丞相封安平侯,元平元年死。关于杨敞生年,史书无记载,假定杨敞死时六十岁,他当生于武帝元光二年。据此整理杨敞年表如下:

杨敞年表

武帝元光二(133)          ,1?

武帝元封年间(110105)     娶司马迁女为妻,25岁前后?

~昭帝始元六(81)     大将军(霍光)幕府军司马、长史,~53?

始元六年~元凤四(77)     大司农   57?

元凤四年~六年               御史大夫 ~59 ?

元凤六(75)年二月           丞相,封安平侯59?

元平元(74)年六月           废昌邑王,妻司马迁女参议,60?

元平元年八月                 ,60?

以司马迁生于景帝中元五年计算,他比杨敞大13岁。司马迁大约死于武帝后元年间,其时杨敞四十七岁左右。司马迁与杨敞的交往,从元封年间两家联姻算,到后元年间司马迁死止,至少有有二十年以上。在这二十多年的交往中,司马迁当然会听到女婿杨敞讲杨家的故事。杨敞所讲述的杨家的事迹中,最为津津乐道,被反复讲述的,当然是杨喜参加垓下之战,追击项羽到乌江的亲历。这些珍贵的第一手史料,也当然地引起司马迁极大的兴趣,当时记录下来,后来写进书中,流传给后人。

三,从口述史的角度解读“项羽之死”

明白了司马迁与杨敞,杨喜与项羽之死的关系之后,我们就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也就是口述史的角度来解读《项羽本纪》中有关项羽之死的记事了。

首先抄录《项羽本纪》叙述项羽之死的部分,分节解读如下:

1,於是 項 王 乃 上 馬 騎 ,麾 下 壯 士 騎 從 者 八 百 餘 人 , 直 夜 潰 圍 南 出 , 馳 走 。 平 明 , 漢 軍 乃 覺 之 , 令 騎將 灌 嬰 以 五 千 騎 追 之 。

项羽垓下兵败后,退守垓下城。垓下战场,在今安徽灵璧、固镇一带的淮海平原上,是古今历史上的战场。垓下在哪里,一直存在争论。[8]安徽省将垓下城遗址定在固镇县濠城镇,综合文献和考古资料来看,应当是目前的最佳定点。

直夜,半夜。平明,天明。灌婴,汉军骑兵军团的统帅。灌婴骑兵军团,组建于汉二年。[9]

这段话说,项羽上马,统领部下八百精锐骑士,半夜出垓下城,脱出汉军的包围一直往南奔去。天亮时,汉军方才察觉到,于是命令灌婴统领麾下骑兵军团追击。当事人杨喜,是灌婴骑兵军团的骑士,他由此踏上了追击项羽的旅程,他的故事,也由此开始讲述。

2,項王 渡 淮 , 騎 能 屬 者 百 餘 人 耳 。

淮河在垓下南,距离大约有九十余里。项羽一行急行军渡过淮河后,八百骑士仅剩一百余人。想来,这一带地区已经被汉军占领,途中不断有战斗,或者是渡淮时紧急匆忙,临时难以征集足够的船只?所以严重减员。灌婴军团抵达淮河,可以从容调集船只渡淮,杨喜随军渡过淮河,得到项羽身边只剩百余人的消息,继续跟踪追击。

3,項 王 至 陰 陵 ,迷 失 道 , 問 一 田 父 , 田 父 紿 曰 「 左 」。左 , 乃 陷 大 澤 中 。 以 故 漢 追 及 之 。

   阴陵,秦汉阴陵县,县城遗址在今安徽定远县靠山乡古城集村,距离淮河大约七十余里。这段文字说,项羽一行进入阴陵县境内,迷了路,问一农夫,农夫欺骗他说:“往左”。于是往左行,进入到沼泽地带,所以被汉军追上了。

阴陵县本来属于九江国,是九江王英布的领地。英布反楚归汉,该地被楚军攻占。此时的项羽,已经失去人心,众叛亲离。阴陵被农夫所欺骗,可以理解为民心背离的象征性事件。杨喜随军追击项羽一直到阴陵县境内大泽,项羽为农夫所骗误入大泽的事情,当是军中的传闻,事后对于项羽误入大泽的解释,由杨喜听取转述。

4, 項 王 乃 復 引 兵 而 東 , 至 東 城 ,乃 有 二 十 八 騎 。漢 騎 追 者 數 千 人 。

东城,秦东城县,故城址在今安徽定远县大桥乡。这段话说,项王统领部下进入东城县境内,身边只剩下二十八位骑士,而汉军追兵尚有数千人。

项羽渡过淮河,身边有百余名骑士,在阴陵被汉军追上,当有战斗,再加急行军人马减员。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关于项羽军数量的讲述,垓下突围是八百余人,渡过淮河后百余人,都是概数,至此,二十八人,变成了确数。为什么?想来,因为讲述人杨喜亲自参加了与二十八骑的战斗,他对于二十八骑的一兵一卒,都有深刻而清楚的记忆。

5,項王 自 度 不 得 脱 。 謂 其 騎 曰 : 「 吾 起 兵 至 今 八 歳 矣 , 身 七 十 餘 戰 , 所 當 者 破 , 所 擊 者 服 , 未 嘗敗 北 , 遂 霸 有 天 下 。 然 今 卒 困 於 此 ,此 天 之 亡 我 , 非 戰 之 罪 也 。 今 日 固 決 死 , 願 為 諸 君 快 戰 ,必 三 勝 之 , 為 諸 君 潰 圍 , 斬 將 , 刈 旗 , 令 諸 君 知 天 亡 我 , 非 戰 之 罪 也 。 」

项羽的这番话,最是体现了项羽刚愎武人的气质,他对于武力的迷信,至死不能有所醒悟。项羽的这番话,只有二十八骑能够听到,之所以流传下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二十八骑中,有人做了俘虏,将话转达出来,杨喜关注相关事情,搜集相关的信息,有所闻而转述出来。

6,乃分 其 騎 以 為 四 隊 , 四 嚮 。 漢 軍 圍 之 數 重 。 項 王 謂 其 騎 曰 : 「 吾 為 公 取 彼 一 將 。 」 令 四 面 騎 馳下 , 期 山 東 為 三 處 。於 是 項 王 大 呼 馳 下 , 漢 軍 皆 披 靡 ,遂 斬 漢 一 將 。

   这段记事的开头,《汉书·项籍传》稍有不同,作“於是引其騎,因四隤山而為圜陣外嚮。”四隤山,当是班固补充的地名,位于现江浦、和县、全椒三县交界处的九头山南,为一50米高,四面缓坡的小山岗。[10]项羽军分为四队四向的布阵战法,杨喜亲历亲见,叙述自然真切。

7,是時 , 赤 泉 侯 為 騎 將 , 追 項 王 , 項 王 瞋 目 而 叱 之 , 赤 泉 侯 人 馬 倶 驚 , 辟 易 數 里。

这一段文字最有意思。从作文的角度而言,在叙述项羽与汉军作战的紧要处,突然插入一貌似不相干的人物赤泉侯,此人大显狼狈像,既唐突又戏剧化,难免使人怀疑司马迁又在虚构历史?《三国演义》中张飞长坂坡据水断桥一声吼,吓得曹将夏侯杰坠马而亡,五千精骑止步不前的精彩情节,应当就是由此生发出来的。

不过,从口述历史的角度看,这一段文字是亲历者在讲述事件的经过时自然插入的个人经历和感受,也是我断定项羽之死出于杨喜口述的关键证据。赤泉侯就是杨喜,他因斩杀项羽之功,被刘邦封为赤泉侯。他与同时代所有的人一样,敬畏项羽,作为战士的他,能够在战场上直接面对项羽,可谓是人生中难得的幸事。可以想象,杨喜是在获得斩杀项羽的丰功伟绩后,对子孙们讲述当年这一段往事的,自豪的讲述中,虽说是有人马俱惊,倒退数里的失态,但是,此情此景,老爷子的生死狼狈,是在伟大的项王面前,不可不谓是虽败犹荣,熠熠生光,最令儿孙们叹为观止。司马迁将杨喜的这一段经历写在这里,最是增添了文章的亲切和精彩,宛若讲述着就在身边。

8,(项王)與其 騎 會 為 三 處 。 漢 軍 不 知 項 王 所 在 , 乃 分 軍 為 三 , 復 圍 之 。 項 王 乃 馳 , 復 斬 漢 一 都 尉 , 殺 數十 百 人 , 復 聚 其 騎 , 亡 其 兩 騎 耳 。 乃 謂 其 騎 曰 : 「 何 如 ? 」 騎 皆 伏 曰 : 「 如 大 王 言 。

都尉,汉军高级将领,也称将军。这两节文章,讲述东城之战的后半段,项羽分二十八骑为三队,突破汉军的包围,在三处地方会和,再次被汉军包围。于是项羽又两次突入汉军军阵,斩将杀敌,逐一汇合另外两队骑士,仅仅损失了两位部下,剩下二十六人。“會為三處”、 “分軍為三”、 “亡其兩騎”的描写格外引人注目,古文中少见的这种精确到个数的叙述,非当事者转达不出来。

9,於是 項 王 乃 欲 東 渡 烏 江 。烏 江 亭 長 檥 船 待 ,謂 項 王曰 : 「 江 東 雖 小 , 地 方 千 里 , 衆  數 十 萬 人 , 亦 足 王 也。願 大 王 急 渡 江.今 獨 臣 有 船 , 漢 軍 至 , 無 以 渡 。 」 項 王 笑 曰 : 「 天 之 亡 我 , 我 何 渡 為 ! 且 籍 與 江 東 子 弟 八 千人 渡 江 而 西 , 今 無 一 人 還 , 縱 江 東 父 兄 憐 而 王 我 , 我 何 面 目 見 之 ? 縱 彼 不 言 , 籍 獨 不 愧 於 心乎 ? 」 乃 謂 亭 長 曰 : 「 吾 知 公 長 者 。 吾 騎 此 馬 五 歳 , 所 當 無 敵 , 嘗 一 日 行 千 里 , 不 忍 殺 之 ,以 賜 公 。

乌江,地名,位置在今安徽和县乌江镇,距离四隤山约三十余里。[11]乌江是流入长江的一条小河,出入长江的船只在此停泊。秦汉时代,在此设置有亭部,负责邮传交通及治安维持。檥,整船向岸。

这一番话,最可见项羽高傲自负,宁折不弯的个性,此时的他,已经决心战死疆场。项王与乌江亭长的这一番对话,或者出于亭长事后的转述,或者出于被俘的二十八骑中骑士的口供,再由杨喜收集转述出来。

10,乃令 騎 皆 下 馬 歩 行 , 持 短 兵 接 戰 。 獨 籍 所 殺 漢 軍 數 百 人 ,項 王 身 亦 被 十 餘 創 。 顧 見 漢 騎 司 馬 呂 馬童 , 曰 : 「 若 非 吾 故 人 乎 ? 」 馬 童 面 之 ,指 王 翳 曰 :「 此 項 王 也 。 」 項 王 乃 曰 : 「 吾 聞 漢 購 我頭 千 金 ,邑 萬 戸 , 吾 為 若 德 。 」乃自 刎 而 死 。

吕马童,灌婴军骑将,夺得项羽遗体一部而封侯的五位汉军将士之一。故人,故旧相识之人。面之,不敢正视。王翳,灌婴军骑将,也是夺得项羽遗体一部而封侯的五位汉军将士之一。德,通得。

这一段记事,描写项羽乌江自刎的人生结局。讲述者杨喜在现场,他不但亲自目睹项羽的英勇,也亲自听到项羽呼唤吕马童的声音,最是一段珍贵的历史记忆。遗憾的是,史书中没有留下项羽与吕马童故旧关系的记载,不过,我们可以由此推想,楚人与秦人,项氏家族与秦人之间,有种种我们所不清楚的密切关系。[12]我们可以想象,当杨敞向司马迁转述项羽呼叫吕马童的事情时,他可能已经不清楚吕马童与项羽间的故旧关系了。但是,吕马童与杨喜是战友,同时同事受封,他被项王直呼其名称为旧友的事情,实在是印象深刻,代代难以忘记。文中这种无厘头的唐突话,最能体现口述传承的特点。

11,王翳 取 其 頭 , 餘 騎 相 蹂 踐 爭 項 王 , 相 殺 者 數 十 人 。最 其 後 , 郎 中 騎 楊 喜 , 騎 司 馬 呂 馬 童 , 郎 中 呂勝 、 楊 武 各 得 其 一 體 。 五 人 共 會 其 體 , 皆 是 。 故 分 其 地 為 五 : 封 呂 馬 童 為 中 水 侯 ,封 王 翳 為 杜衍 侯 ,封 楊 喜 為 赤 泉 侯 ,封 楊 武 為 吴 防 侯 ,封 呂 勝 為 涅 陽 侯 。

这一段记事,是司马迁根据杨喜的口述,再参考汉政府的档案文献,也就是分封功臣的功状写成。《史记》与《汉书》功臣表的内容,抄录自功状,比较原始地保留了功状的原貌。[13]如果我们将这一段文字与《史记》和《汉书》功臣表中有关五人的部分结合起来看,我们可以进而解读出一个重要的历史事实:斩杀项羽,各夺得项羽遗体之一部的五位汉军骑士,都出身于旧秦国的首都内史地区,都是旧秦军的骑兵将校。[14]原来,刘邦集团攻占了关中以后,确立了秦本位政策,以秦国为立国的根本,依靠秦国的人力和物力与项羽的楚国争夺天下。从此以后,秦人和旧秦军将士,源源不断地加入到汉军中来,逐渐成为汉军的主力。[15]这个重要历史事实表明:秦末汉初是后战国时代,项羽与刘邦之间的楚汉战争,也是战国末年国际关系的延续,在更为基本的层面上看是秦楚之争,本来属于楚国的刘邦集团,依靠秦人的支持,战胜了楚国的项羽集团。[16]

结语

《史记·项羽本纪》中有关项羽之死的记事,主要取材于当事人杨喜的口述,部分取材于汉政府的档案记录,这些都是信用性极高的第一手史料,司马迁根据这些材料加工写成的历史叙事,不但内容可信,而且文辞精彩,既是史学的名章,也是文学的名篇。

具体而言,杨喜追杀项羽,是杨家发迹的起点,也是杨家最引以为自豪的伟业。杨家的这项伟业,因为两种途径而流传下来,一是汉政府颁发的有关封状档案,其中一部保存在汉政府的档案馆,一部由杨家世世代代保存。另一条途径,就是杨喜亲历的详情细节,听来的传闻故事,形成了杨家世世代代传诵的口碑。司马迁不但直接查阅过杨喜的封状文书,写入《史记》功臣侯表,准确可靠。项羽本纪中有关杨喜参与追及项羽,项羽死前音容细节的部分,是司马迁直接从女婿杨敞处听来,据此口述加工写成的,所以不但生动详细,而且有据可信,堪称古代口述史学的经典。

附录   项羽之死的再叙事

笔者从口述史的角度重新解读了《史记》项羽之死的篇章后,据此对项羽之死的做了历史再叙事如下:[17]

当晚半夜,项羽带领八百名近卫骑士,出垓下城,突破汉军的包围圈,径直南下而去。天亮,汉军统帅部方才确认突围的是项王,刘邦当即命令骑将灌婴统领麾下五千骑兵追击,务必要擒杀项羽。

项羽一行急急南下,渡过淮河后,八百骑士只剩下百有余人。进入阴陵县现安徽定远县西北)境内,迷失了方向。向当地一农夫问路,农夫指点说:往左走。项羽一行左去,结果陷入沼泽地区,方知受骗上当。待到项羽一行走出沼泽时,灌婴骑兵已经追赶上来,尾随不舍。

项羽为了摆脱追兵,不顾人疲马乏,强行军往东而去,进入东城县(现安徽定远县东南)境内时,身边只剩下二十八骑。抵达四隤山(现安徽全椒、定远、和县交界之九龙山南),项羽登山遥望身后滚滚而来的汉军旗帜烟尘,自忖难以脱逃,于是召集二十八位骑士,感慨说到:

“我自起兵以来,至今已经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吃过败仗,这才霸有天下。然而到了眼下,竟然困穷于此,这是上天要亡我,而不是征战的过错啊!今天,我决死无生还意,愿为诸君痛痛快快作最后之战。一战溃围,二战斩将,三战夺旗,愿为诸君,连胜三战。愿使诸君知道,这是上天要亡我,而不是征战的过错啊!”

于是项羽如往日临战,口授军令,部署二十八骑整装受命。他分二十八骑为四队,每队七骑,各向一方作环形布阵。四隤山是一浅缓的小山岗,项羽居高久久地观察地势,静静地等候汉军的到来。汉军骑兵聚拢,将四隤山团团围困,里外数重,水泄不通。

项羽手指岗下旌旗晃动的汉军,从容对部下说:“我领一队先行,首先为诸君斩一敌将。”然后远指东方吩咐道:“看清楚了,那里有三处高敞地,你等三队由另外三个方向驰入敌阵,突围后分别抵达三处高地,等候我的到来。”话音未落,项羽一声高呼,率领二十八骑突入汉军军阵。楚军的突然行动,使汉军卒不及防,队列被打乱,军阵被撕开,项羽趁势斩杀敌将一员。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叫做杨喜的汉军骑士迎面与项羽撞个正着,被圆睁双眼的项羽一声怒吼,马受惊,人失态,掉头一阵狂奔,跑出几里地外。

战况如项羽所言,四队楚军骑士,分别冲开汉军军阵,抵到项羽指定的三处高地。一时乱了阵脚的汉军骑兵,在灌婴的指挥下迅速重振队列,再次实施包围,由于不知道项羽在何处,于是分五千骑兵为三队,分别包围三处高地。此时的项羽,意气风发,统领两队骑士驰下第一座高地,突入汉军骑阵,破阵直奔第二高地而去,途中斩杀汉军骑士数十人。抵达第二高地汇合后,项羽趁汉军还来不及重振队列,率领三队骑士驰下高地,斩杀汉骑兵高级将领—骑都尉一人,抵到第三高地,四队骑士顺利汇合,查点人员,仅仅损失了两名骑士。

项羽自负地问道:“今日之战,如何?”

二十六名骑士下马,俯伏项王马前齐声回答道:“如同大王所言。”

于是项羽统领二十六骑突围一路东南去,抵达东城县乌江亭地界(今安徽和县乌江镇)。乌江是流入长江的一条小河,进出长江的船只常在这里停泊,因为是船舶商旅往来的交通要地,秦帝国以来,政府在这里设有亭部,负责邮政交通和治安管理。

项羽抵达乌江,乌江亭长已经整船靠岸,等待良久。亭长对项羽说:“渡过长江,就是江东地区。江东虽然不大,也是地方千里,居民数十万之地,足以一隅称王,愿大王迅速渡江。眼下乌江,唯有臣下有船,纵使汉军追兵到来,也是无船不能渡江。”

此时的项羽,心境澄明,来去已定。他难得一笑,回答亭长说:“天要亡我,我又何必渡江!想当初,八千江东子弟随我渡江西进,到如今无一人生还,纵使江东父老兄弟怜爱不弃,仍然以我为王,我又有何脸面去见他们?纵使江东父老兄弟默默不言语,我项籍岂能问心无愧啊!”

项羽一声长叹,继续对亭长说:“我知道你是厚道长者。我这匹乌骓马,五岁正当年,我骑此马所向无敌手,曾经一日驰行千里,不忍杀死,赠送与你。”

待到乌江亭长船载乌骓马离岸远去,项王命令部下下马,将战马放生,二十六人手持盾牌刀剑步行,背靠乌江,相倚集结成三面环阵,以必死之心,静候结束生命的最后一战。

汉军第一阵抵达,两军开始接战……。

二十六位楚军勇士,如何在项羽的统领下,置身汉军的重重包围圈中,与数千精锐骑兵殊死决战,史书无言,已成绝笔。伟大的司马迁,只以其神奇的史笔,为世人留下项羽之死的最后身姿言语。

血战中的项羽,已经身负十余处创伤,突然间转身不动,顾望眼前一位汉军骑将喊道:“来人可是旧友吕马童?”

突然被项羽直呼其名的吕马童不敢正视项羽的目光,侧身面对身边的战友王翳,手指着项羽说:“这就是项王!”

项羽继续喊道:“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封邑万户,要我的头。我成全你!”说完挥剑自刎,享年三十二岁。

汉军将士,蜂拥而上抢夺项羽的遗体,数十人相互蹂躏残杀而死。最后,郎中骑王翳夺得项羽的头,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骑将杨武、骑士吕胜各夺得项羽遗体的一部分,带回刘邦军大营,经过验证,确切无误。

事后,按照刘邦颁布的军令,五位斩杀项羽的骑士分享千金万户的封赏,都受封最高爵位为列侯,从此载入史册。

2012913定稿

                               



[1] 中外学者的怀疑和文学赞美,多停留于观感,日本著名历史学家宫崎市定著《身振りと文学―史記成立についての一試論史記李斯列伝を読む(收于《宫崎市定全集》5岩波书店,1991年。)两篇长大宏论,超越单纯的质疑,进而从学理上建立起自成一家的新说,最可参考,也最有代表性

[2] 关于这次学术大讨论的概况,请参考张大可《项羽“乌江自刎”学术讨论综述》(《红河学院学报》2009年第一期。笔者管见,导致这次争论的起因,表面上在于不能正确地解读文献,背后则是解读者对于史书、史料、史实之间的关系缺乏清晰的认识,用解读小说的方式解读史书,导致误读。关于史书、史料、史实之间的关系,可参见李开元《解构“史记·秦始皇本纪”—兼论3N的历史学知识构成》(《史学集刊》2012年,第4期。)

[3] 此书最初由中华书局2007年出版,书名为《复活的历史  秦帝国的崩溃》。2009年,笔者增添内容后由台湾联经出版公司以现书名出版。改定版不久将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

[4] 书名暂定,不久将由台湾联经出版和北京三联书店出版。

[5] 李开元《论“史记”叙事中的口述传承-司马迁与樊他广和杨敞》(《周秦汉唐文化研究》第四辑  2006年)

[6] 关于司马迁的生年,学界主要有两说:1,景帝中元五年说,见王国维《太史公系年考》(《观堂集林》卷十一);2,武帝建元六年说,见郭沫若《太史公系年考有问题》(《历史研究》1955年第六期。本文从王国维说。

[7] 杨敞孙为杨谭。据《汉书·功臣侯表》杨喜第七代嫡系也为杨谭,疑侯表有误。

[8] 关于垓下的地理位置,进而涉及垓下之战与陈下之战的关系,以至于对于垓下之战是否存在的质疑,是学术界的又一争论,大致的情况,可参见卜宪群、刘晓满《垓下位置研究评议》(安徽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笔者管见,垓下之战和陈下之战是两场前后相连的不同战事,否定垓下之战存在的困境之一,就是完全忽视了垓下之战的尾声,也就是项羽从垓下突围到乌江自刎的详实记事。

[9] 关于灌婴骑兵军团组建和构成的详细,参见李开元《兵马俑与项羽之死-秦京师军去向探微》(《秦文化论丛》第十二辑,2005年。)

[10] 参见注1张大可文。

[11] 参见张柏青、余恕诚《项羽死于乌江辩》(《历史研究》2010年第二期。)

[12] 关于秦楚两国,特别是两国王室之间二十一代,长达四百余年的婚姻关系,我在《秦始皇的秘密》(中华书局,2009年)中作了初步的清理。对于楚父秦母,活跃于秦楚两国政坛的神秘人物—昌平君熊启的一生,我写有《末代楚王史迹钩沉—补“史记”昌平君列传》(《史学集刊》,2010年第一期),进一步作了个案探索。昌平君与项燕有密切的关系,项氏家族与秦人早有交往,我在《楚亡—从项羽到韩信》中尝试性作了笼统的追溯。

[13] 参考李开元《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序(三联书店,2000年)。

[14] 参见注9李开元《兵马俑与项羽之死-秦京师军去向探微》。

[15] 关于刘邦集团中的秦军秦人问题,参见李开元《说南郡守强和醴阳令恢》(《中国史研究》1978年第二期。

[16] 参见田余庆先《说张楚—关于亡秦必楚问题的探讨》,《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华书局,1993年。李开元《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第三、五章及结语。

[17] 该段附录,摘录自笔者的新著《楚亡—从项羽到韩信》。


文章分类: 学术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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