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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梅著:《文化大家人生路》(节选)

作 者:石梅 出版单位:同心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7年7月 定 价:18元 &nbs

 作       者:石梅

      出版单位:同心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77

 定       价:18

《文化大家人生路》简介

                     〈〈文化大家人生路》(《攀岩者》)一书,由原在北京日报任记者多年的石梅撰写,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题封面,著名漫画家丁聪、王复羊先生画肖像漫画。

      此书汇集了我国东方学、哲学、文学、音乐、美术、教育、艺术界的27位文化名人的人生图卷,是作者多年追踪采访、潜心研究的成果。

     作者以优美形象而细腻生动的笔触,从新颖的视角,展示了这些文化高山上的“攀岩者”才智的闪光点,动人的情感,和独特的人格魅力,令人读来获不同寻常的新鲜感受。

     为什么季羡林先生能“纵浪大化”?启功先生如何“功在坚净”?张岱年先生何以走上寂寞的探求宇宙本原之路?杨宪益先生和他的英国妻子戴乃迭如何共同在译坛的高山上攀登大半纪风雨?华君武先生的幽默里如何有他自己的影子?丁聪先生与漫画的不解之源经历了多少坎坷的风雨……读者尽可从中自己品味。

     这里有感人泪下的故事,也有令人捧腹大笑的幽默;这里有逝去年代的风情画面,也有表现主人公内心情感的真切独白……可令人从中探求人生的哲理,生活的真谛。

选自《文化大家人生路

               

季羡林心中那不尽的宇宙

                                 

 一片荷花。

 微风拂处,半湖摇翠,明月照时,满放娇花。那怒放的红莲,在花心中托出一尊绿莲蓬,恰如盘坐在莲台上的佛尊,慈眉善目,安详地望着荷塘边小楼上的,依然是慈眉善目的一位老人。那老人坐在阳台 上,也安详地望着碧水中向他招手的荷叶,致意的鲜花。这片花名为“季荷”,养育这片“季荷”的,是被誉为“国内外公认的东方学大师”季羡林教授。

北京大学朗润园前的这池绿水,几十年前原本有过荷花,后来变得空空如也,是老人拿来洪湖的莲子,撒在池中。一年入夏,绿水漾荡,静无信息;二年至夏,小荷微露尖尖角,在绿波中瑟瑟;三年经夏,已放数朵的荷枝,在如镜的水面上高高挺立着,举起那丰 满的绿 莲蓬。而后,每年春温秋肃,绿叶茂密,莲朵繁星。高兴得季 羡林经常徘徊在池边, 数着莲朵的数目,好像那满湖的碧翠,能幻 化出 他心中的情思。这经冬历夏的生灵,正是他人生的写照。

 季老是当今中国学术界的泰斗,笔者仰慕已久,感其对学术不懈的追求,终于得到了拜谒的机会。在雪花飘飘的日子里,征得同意,步入北大的朗润园,经过一片荷塘,坐在了先生的书斋中。

 先生的书斋号称“书城”,共有六室,每室四壁,通天到地都是 书。进入“书城”,更觉先生学问之深广;聆先生潺潺细语,更觉先生胸 襟之博大。

 86岁的季老,精于语言,通英、德、梵文、巴利 文,能阅俄、法文,尤其精于吐火罗文,是世界上精于此语言仅有 的几位先贤之一。季老驰驱于多种学术领域,研究翻译了梵文、德、英等国经典著作,诸如梵文名著《沙恭达罗》,和世界瞩目的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罗摩 那》等,又是散文高手;另外,尚有诸多的各类文 字,总计上千万字。 且,成就的 取得,还是在先生香花满天的90多种职务的边角余空中 取得的 。望着先 生的满头银发,真不知那头脑中展开着何等汗漫的 宇宙,旋转着何等 浩荡的乾坤。而今,先生虽已耄耋之 年,写作尚 晨昏不辍,寒 暑尤工。细读先生往日的人生,才知勤奋 之沧桑。

啃高粱饼子度过童年,上中学时

竟喜欢上了蝌蚪文似的英语,三十

年代同时考取最高学府清华和北大

 正如哲人所言:艰难能造就伟大的心灵。季羡林家境的贫寒,是属 于中国的最下层,他生于山东清平县的官庄,父辈生活无着,童年充饥的是红高粱饼子,就盐碱土腌的咸菜。

但孩子自有孩子的乐趣,大苇坑捉青蛙,草丛里找 鸭蛋,树枝上摇知了。跟着大人捡一夏天麦穗,最后可得到母亲作两三次白馍的奖赏。他最大的兴趣是看“闲书”,和小伙伴 们一起学习书中的侠客武功。武功没有学好,却养成了倔犟的性格。有一次,在小学校里,因带头反对老师体罚,反而被老师打得手掌肿得老高。

 由于叔父的接济,季羡林在济南读完了小学上中学。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很难 解释,中学时,他竟然喜欢上了英语。那 蝌蚪文一样的文字,竟然能 发出奇妙的声音。于是,他沉迷于神秘的曲线声音中,进而,喜欢上了外 国文学。

 追求这个曲线的他,和80多个高中同学,北上京城投考大学。结 果,只有三人高中,而他同时考取北大和清华,他选取了清华。凭着 他的挚著,拍打着激浪,跳跃过了这个龙门。从此,这个穷孩子,徜徉 于知识的海洋中。

 1930年初入清华大学,大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满眼是书的高山,满 耳是诗的乐章。

 他听郑振铎教授讲课,如 闻高山流水,滔滔而下。在先贤的引导下,他笔下生花,写出了很多文章,还参加了郑振铎主编的文学季刊的编 辑。

 有一次,他听了陈寅恪教授的“佛经翻译文学”课,又引发起对梵文 的兴趣。当时,他朦胧地知道,中国文化与印度的梵文有着源远流长的 关系。在这朦胧的意识里,他接近了这个世界人都感到朦胧的梵文 的迷宫。越是迷宫,越引起他浓厚的兴趣。

 “昨夜西风凋碧树”之时,他望尽“天涯路”,此时他发现了自己的 道路。我们感叹学者的作用 ,一代学者启迪了下一代学者,环 环相扣,使学 术的生命,无穷尽地延续着。

 在当时的清华大学,有四位学习佼佼的学生被称为“四剑客”: 李长之、林庚、吴组缃和季羡林。剑客毕竟不是剑仙,他要食人间 焰火。清华大学毕业以后,应济南母 校的邀请,季羡林回济南中学任国 文教员。这时,他有了妻子儿女,有了一个虽清贫而温馨的家。

 可是温馨不久,清华与德国互换研究生,清华选中季羡林留学德国。这真是一件好事,却又要与家人远别。但是,家人表示,再苦也要让他去,以光大门眉。

 1935年8月1日这天,叔叔、婶母、妻子德华、女儿婉如及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都送他出了家门。在亲人的眼泪中,他登上了汽车。那逝去的破屋,屋子的残砖败瓦,瓦上的枯草,和着他的眼泪,进入了他永久的记忆中。

 辘辘的 车轮声,裹着他的离情,向着寒冷的北方驰去,又驶向了 更寒 冷的欧洲,踏入了遥远的德国。

 在二战的轰炸声中,在难忍的饥饿中,

  咽着带腥味的黑面包。德国面壁十年,

  取回“真经”,精通了已经作古的梵文

  和吐火罗文

 游子最突出的感觉就是思乡。原本是两年的学业,不期,由于地球的动荡,把他的归途阻断,在德国一住就是十年。

 他来到小城哥廷根,一到了那里,马上就被那里的美丽和洁净感动了:绿草铺就的大地,辉映着浩荡的蓝天,即使是冬日,白雪下依旧是绿草碧翠。面对如此美景,他想的依然是故乡夜空下苇坑里的小月亮,常常是梦到母亲,哭着醒来。

 最初到德国,面临的是学业的选择。学什么?来之前,在中国,一个相识的朋友劝他学“保险”,说为将来的生计,这是铁饭碗。但是,这与季羡林的情趣大相径庭。他倾心于中国文化,而且原来朦胧的想学梵文的念头在这里逐渐清晰了。

 他知道要把中国的思 想史、文学史搞清楚,不研究印度的东西,不懂梵文是困难的。而梵 文研究最具权威的当时就是德国,这里有世界著名的梵文学者。于是,他投在了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门下。

 瓦教授对教学非常严肃认真,尽管选读梵文的学生只有一个,而且 还是中国人;但是,他还是正正经经地上课,一丝不苟。

 学习是艰苦的,梵文是世界上最难懂的文字,更何 况流传下来的是残缺不全的贝叶,更何况老师教法的特别。

 瓦教授讲课,第一二堂念一念字母,第三堂起就读练习,天书一般的梵文,语法就只有靠自己课下 准备,常常一节课要准备一天。

 季羡林既然已经决定,则知难而进,每日苦读不已,居然日有所获。在很短的时间里,进入了这艰难的门径。

 此时,二战开始了,瓦教授应征入伍,换了一个年届古稀的西克教授。西克教授的绝活是 研究吐火罗文。

 吐火罗文又称“龟兹语”,是新疆出土的文献,是古代流行在土鲁 番一带的语言。这比天书一般的梵文还要难懂,世界上能读懂它的只有西克教授一两个人。西克 教授不容商量地把这种觇语般的残卷影印本,摆在了季羡林的面前,大概因为季羡林是中国人。于是,季羡林又每日沉浸在这迷茫的语言中了。

 语言虽然近于迷茫,而目标是明确的。逐渐地他和西克教授的感情越来越亲近。下课之后,送老师回家,搀扶着西 克,一师一徒,一老一少,行走在冬日的夜幕中,踏着厚厚的白雪 吱吱作响,其景其情,为季羡林永远不忘。

 博士论文终于写出来了,论文答辩的日子已经确定。季羡林心里有些慌。这慌本来是正常的,任何学生在考试前心里都在成与不成中徘徊。但是,季羡林还有一个原因:他初到德国,见到很多留学生,而其中有很大部分是国内达官贵人 的纨绔子弟或者衙内。他们留学不 过是换了一个玩耍的地方,整天花 天酒地,反正老子有的是钱,不在乎取不取得博士文凭。而季羡林却 很在乎这文凭,因为如果得不到文凭,回国以后就与那些纨绔子弟成 了同类,并且危及饭碗。他下决心要拿到博士文凭,一吐胸中 之闷气。

 论文通过了,分数是“优”,而且引起了一个小小的轰动,被教授赞不绝口,说“论文有了突破的意义”。这可让季羡林飘飘然了,心满意足地认为没有丢中国人的脸,可以无负于祖国和亲人了。

 但是,这种飘飘然马上就被二战的炸弹炸得粉碎。德国法西斯残忍地把德国人民也推入了灾难的深渊。美、英、法的飞机,把炸弹下雨般地倾斜到了德国的大街小巷,一幢 幢大楼坍塌了,季羡林也如同池鱼般地和德国人民一起东躲西藏。躲藏还有躲藏的地方,更严重的是食物的缺乏,让原本悠哉游哉的德 国人陷入了饥饿的泥沼。季羡林整日饥肠辘辘,饥饿比炸弹更具有 永久的威力。面包没有了,黄油没有了,连德国人酷爱的咖啡也没有 了,咖啡豆贵胜黄金。当时的一幅漫画,画的是一枚高贵的戒指,上面镶嵌的不是珍珠,不是宝石,而是一粒咖啡豆。

 饥饿把肥胖的德国人饿瘦了。为了找食物,季羡林想方设 法。有一次,他找到了一个为农民摘苹果的机会,报酬的是几斤土豆。他大喜过望,急忙赶回家,一下子就把五六斤土豆都煮了,一下子都吃了,可是,肚子竟然毫无饱的感觉。

 又有一次,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点面粉、黄油和鸡蛋,急忙到糕点店特制了一个蛋糕。望着这块贵如黄金的蛋糕,尽管自己 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但还是把它捧到了老师西克教授的面前。西克教授一看,激动得双手颤抖,接过蛋糕连谢谢也忘了,就高声地喊他的太太。季羡林看到教授如此激动,自己也感到莫大的安慰。师生之情,其浓若是。

 师生情谊本该如此,季羡林更为感动地是:教授们视科学如生命。有一次,大轰炸刚过,季羡林急忙赶去看西克教授。路上,他看到一个老人正弯腰曲背观察着什么。走近一看,是德国飞机制造之父、流体 力学权威P教授。原来,他正在观察一段短墙是如何被炸弹的气流 所摧毁的。他赶到西克教授家里,教授家的玻璃都被炸成了碎渣,而教授还伏在满是碎渣的桌子上,依然聚精会神地看他的吐火罗文。季羡林真的看呆了,他感叹教授们是如何地忠于自己所献身的科学。

 在哥廷根,季羡林住了10年。房东就像是慈祥的老妈妈,对他的生活照顾得非常周到。做饭、洗衣、洗床单,都是房东妈妈劳作。在饥饿中,房东的丈夫饿 瘦了30斤,最终逝去了;子女又住在离她的很远的地方,于是,季羡林 就成了她相依为命的亲人。季羡林早上吃房东妈妈做的早餐去 上课,晚上回来桌上就摆着热乎乎的饭菜。他与房东妈妈共进晚餐,听着她叨叨唠唠说家常。战争的灾难对这位孤苦的老女人尤其深重,食品的缺乏使她愁苦终日,取暖的木材没有,更使她寒冷瑟瑟。季羡林就和她一起,到山上砍树,劈成木柴备冬。季羡林想办法弄到一点食物,一定交到她的手里。

 10年后,季羡林要回国时,无依无靠的房东老妈妈号啕大哭,但是,季羡林必须要离开她,去找那生他养他的祖国母亲了。树叶10年的飘摇,渴望着落在家乡的泥土上。他感慨地说:“山川信美非吾土,飘泊天涯胡不归。”

 “不可接触者”翻译出了世界瞩目的印度史诗;

  坐拥“书城”,预言“二十一世纪将是东方世纪,

  东方文化在世界文化中将再领风骚”

 战争终于在玩火者自焚中结束了,苦难到了尽头。但是,混乱中回国谈何容易。搜尽枯肠,四处打听,得知只能取道瑞士。于是,和几位同命运的留学生,于1945年10月坐着吉普车,颠颠簸簸地进入瑞士。瑞士的美丽,使他瞠目结舌:翠山横黛,银雪映天,湖波涵碧,红花满原。刚从断壁残垣的德国出来,真如入瑶池一般。

 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不洁净的地方,那就是中国使馆。国民党官员尔虞 我诈、媚上欺下、中饱私囊、腐败堕落。在瑞士,等候签证数月,方才冲破阻力,乘火车,入法国;登轮船,滞西贡,过香港,终于在1946年5月才踏上了阔别10年的故土。

 到了上海,踏在了 10年中朝思暮想的 故土,却大失所望。耳中所得,眼中所视,是接收大员满天飞。他们到处劫收房子,劫收黄金,劫收姨太太,乌烟瘴气,肮脏污秽。

 但是毕竟回来了,他应该致力于打扫和修葺这个破败的“家”。

 回来了,他的梵文研究也 停止了,季羡林在德国获得了博士学位,面壁10年,最终取回了真经,他精通了世界上极其少数人才读懂的吐火罗文、吠陀语,以及梵文等。他的关于印度语言的论文发表,受到世界梵文学界的瞩目。但是,若大的中国找不到梵文的资料,他只好致力于印度史、中印文化关系的研究。1946年赴北京大学任教。

 新中国成立了,旧 有的肮脏清除了,季羡林迎来了色彩鲜艳的生活。1951年,他作为中印关系学者,参加了访问印度文化代表团,终于徜徉在唐玄奘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到达的极乐净土,弥补了未能亲临的遗憾。

 印度人民的反响,出乎他们的意料。所到之处,欢迎的热情如翻潮涌浪。人流滚动,欢呼雷动,鲜花晃动。腾空而起的焰火,描绘着印度人民对中 国人民的友好之情。男女老少,争着把鲜花戴在他们的头上。季羡林恨不得身长三头 六臂,来接纳这如海潮般的热情。印度人民把他们看作是唐玄奘一样的友好使者。

 以后,他把妻儿和婶母接到了北京。有过10年远别的思念,有过几十年独身生活的孤独,一旦相逢,更觉天下无如团聚之乐。但是,其乐尚未品尝出滋味,又一个10年的风雨,使得他家门窗破损,周身寒冷。

 “文革”来了。“文革”之患尽人皆知,但是,事物总是“阴阳合璧”。游街、批斗、挂牌、住牛棚,季羡林都一一品尝了;最令他悲哀的,是他被宣布为“不可接触的人”。生在人世,不能与任何人能交谈,好像独步于荒漠。他被分配掏大粪,看门房、守电话,发信件......

 大雪纷飞,他独自望着楼前落尽叶子的白杨,想到荷花也蜷缩在淤泥中,做着春天的梦。自己不也处在严寒中吗?但他坚信,池塘里的荷花,会重新冒出淡绿色的大叶子;春天,会回到大地。

 于是,他随缘雅化,如达摩面壁参禅般地脱离了纷繁尘世,进入了自身的“净土”,反倒使思维异常活跃。他把原来没有时间细看的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搬入了自己的脑海里,沉入了诗的意境中。在 看门、收发信件时,思考着翻译的韵脚。走路吃饭,精力都集中于此。一节节地抄在小纸条上,一字字,一行行地翻译。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此非妄言。终于 ,在“无人接触”的时间里 他翻译出了以后使他享誉海外的《罗摩衍 那》。这是汉语的首译本,8大册,9万行,历时整整10年,为中印文化交流大业作出了巨大贡献。

 “文革”后,他拍动着印度史诗的巨大的翅膀,扶摇直上学术、艺术 的万里长空。

 时至今日,他那质朴的大脑里依旧白云舒卷,不知老之将至。他不觉得老,乐于 作各种事,哪怕数不清的会议催促,他也不觉得烦,高高兴兴 地如约而至。1995年的一天,在家里写作,开会的时间将到,待开门时 才知被家人锁在屋里。怕惊动别人,已84岁的他,索性推开窗户,从一米七高的阳台上跳了出去。不料,跌坏了脚,他 依然一瘸一 拐地走去参加会议。别人问起,他反倒乐呵呵地说:“跌了一下,脚虽然受伤,但检验出了五脏还 结实,也是好事。

 他最大的爱好是读书,抓紧自己的每一秒钟。凌晨4时,天空还布满繁星,他已伏 案读书工作了。他喜欢同时作几件事情,他的六个房间,分类贮藏书籍。在 这个房间 写佛学文章,累了,就到那个房间写散文......他把这称为“散步”,交替而 行。每 天,他头脑中智慧的思想泉喷瀑下,从他的笔下泻到纸上。他的思 想,就如飞升的大鹏,在阔海上翱翔。

 历经磨难锤炼,先生好像已经具备佛经上所说天眼通的那种神力,断言:21世纪将是东方的世纪,东方文化在世界文化中将再领风骚。

 王阳明曰:“夫道必体而后见”。先生悟到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犹如一条铁链,一环扣一环。而先生正具备东方式的顿悟、洞察力和圆融之智;又在西方文化中汲取了严谨、理性,逻辑与分析。他正身体力行,分秒必争地把他的研究成果系统地整理出来,进而开拓更宽阔的研究领域,以推动祖国文化的发展,东方文化的繁荣。

 先生倡议组织全国研究东方文化的力量,撰写《东方文化集成》,亲任主编,计划用10年的时间,撰写出版500种书,涵盖东方各国 文化。这个浩大的跨世纪文化工程,已于1995年启动。先生于坐八望九之年,使命感还如此强烈,精神还如此年轻旺健,真可谓老而弥坚。

 先生是智者,是文化道德的传播者,实践者,生活淡泊。他有一个“三不”原则:不挑食,不闲着,不嘀咕。而今,名誉地位于他如浮云。他特别喜欢陶渊明的这句诗:“纵浪 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他勤奋严谨的治学精神,清淡平和 的人格,半个世纪中,教化了多少北大及全国的莘莘学子。

 先生是仁者,宽厚、爱人又重亲情。自己过着俭朴的生活,却在 北大设立了“季羡林讲学金”。他多次给家乡的小学校寄书捐款,甚至还托人给儿时一起在苇坑里戏水的小伙伴,捎钱买衣服。几十年的世间沧桑,晃如隔世,儿时的小伙伴得到这份心意,感动得老泪纵横。

......

 而今,先生脚踏一双圆口布鞋,身穿一身普通的中山装,头上却仿佛已经升华出一束自然的灵光,那是先生心中 宇宙“天人合一”的辉煌。

 季老手植的荷花,蓊蓊蔚蔚地满布池塘,荷花艳艳,莲叶田田。那莲花中端坐着的绿莲蓬,依然如佛尊般地望着季老,不知季老头脑中的宇宙,还要吹拂着什么惠风。

                                                          1998

选自《文化大家人生路》

启功之功,功在坚净

                                    石梅

 青翠欲滴的嫩竹,傲然盛开的红花,弘一法师亲笔书写的“南无阿弥陀佛”的横幅,憨态可爱的各式绒毛玩具......和谐地“共处”于启功先生的书房里。在一片祥和、清静的气氛中,雍容儒雅的启功先生端坐在书案旁,向前来拜访他的笔者,叙说久远的往事:

“很多事情能 忘就忘,有意忘了,谁愿意温习自己的烦恼?”往事不堪回首。是的,谁愿意把老先生福态安详的形象,与他遭遇的种种厄运联系在一起,谁又忍心再去触动他那宁静平和的心境?

 “您找愿意说的说”,我惴惴不安了。老先生站起身来,像孩子似的用手一块儿抱回来茶叶筒和两个茶杯。当我意识到老先生是要给我沏茶时,赶忙说:“我该给您倒茶,谢谢您,我出门不喝水。”“这不进了门了吗?”老先生张口就来的幽默话语,一脸孩童般的天真,打消了我的顾虑......

         先生之功,功在坚韧。在 白眼中坚忍,

           在困难中坚毅

 造物者钟情于灵秀,却也摇之以风,摧之以雨。在风雨的摇撼摧折中,多少灵秀泯灭于无闻;而栉风沐雨冒出的新生,造物者又激之 ,熬之以暑。最终,能挺秀于天表的,是造化遴选出来的神秀。当今大儒启功,就是在莽林中独立、仰视长空的大树。

 启功出身皇族,姓爱新觉罗。但是,造物者似乎特意加之磨难,让他的这支皇族,衰败得一败涂地。其始祖,是清代雍正皇帝的第五子弘昼;登基为乾隆皇帝的,是排行第四的弘历。启功的始祖被封为“和亲王”,但是到启功的曾祖时,已经失势,只好发奋读书,入科举,考进士,进翰林......

 启功年幼时,祖父疼爱他,让他奉雍和宫的老喇嘛为师,他就成了教名为“察格多尔扎布”的记名小喇嘛,希望他能得到“金刚佛母”的保佑。但是,启功1岁丧父,10岁时又失去曾祖父、祖父,因偿还债务,家道已经败落至一贫如洗,启功甚至无力为学。在曾祖父门生的襄助下,方勉强入校学习。

 俗曰:“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在当时唯财势是瞻的浇漓世道,启功倍受白眼,饱受世态炎凉。

 天可怜见启功,赋予了他宏忍的性格。在尔后几十年的风刀霜剑威逼之下,一直张开他遥望云天的双眼,认定自己奋飞的前程。

 天败其家,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依赖的了,走出高大的殿宇,扛起命运的“巨鼎”,只能依靠他那羼弱幼小的双肩。

 然而,以翰林家学之渊,确也影响着启功幼小的心灵。幼时 看到祖父画画,他大睁双眼,看祖父拿着笔蘸上墨彩,在扇面上粗粗几笔,勾勒出活灵活现的花鸟竹石。那时,他萌生了要学习画画的强烈愿望,于是也拿起了笔。尔后在祖父门生的引导下,他师承贾羲民、吴镜汀学习画画,渐渐画画有了起色,得到了亲友们的赞许。

 一次有位亲戚,让他画一幅画儿,说画后为他装裱悬挂。他雀跃着铺好了纸,但是亲戚又反复叮咛了一句:“画好后千万不要题字,要请别人代笔完成。”这意思很明白,就是看不上他的字。这一下,他热情的心,骤然冷却了。这对他来说,不啻是莫大的耻辱。心虽幼小,伤害却极大。当他再提笔时,就觉得这支毛笔竟然沉重得不能运动。于是,他暗自下决心,学好字,练好字,给看不起他的人看。

 “耻辱”是摧残,但也能成为催人向上的动力。于是“写好毛笔字”是他时刻不能忘怀的志向。

 而今,几十年后,启功已经成了书法大家。这个成功,也许不能不归于那位可能无心羞辱他的亲友。但是,此人也可能并不知道,那个羞辱,是如何令启功寝食不安。

              问学求教,承恩师指点作学问门径



 1933年,21岁的启功虽说没有读完中学,而笔下的书画文章,却有了佼佼之色。祖父的门生傅增湘拿着启功的作品,找到了当时辅仁 大学的校长陈垣。傅增湘回来后,喜滋滋地告诉启功:“陈垣说你写 作俱佳”,嘱咐启功去见陈垣,并强调说,要向陈垣请教作学问的门径。傅还说:“找到一个好老师,比找到一个职业还重要,那将终生受用不尽。”

 学问家的话毕竟是学问,这句话本身就是引航的灯塔。一个人的道路,毕竟是在人群中踏出来的,互相影响,又必定有师承的。学问的历史,就是学问家师承的“铁锁链”,环环相扣。脱离这个锁链,“师心自造”是不可能的

 启功最初师承戴绥之,系统学习 中国古典文学,而后又得遇恩师 陈垣。

 为了生计,陈垣帮他找到了在辅仁大学附属中学教国文的职务。家境贫寒的启功,能有这份工作实属不易。可是,虽然他兢兢业业地教书,还是被辞退了。理由很简单,他中学没有毕业,没有文凭。启功悲凉地走出校门。初涉世道,即遇挫折,他望着苍黄的天宇,想寻找疗饥的药方。

 既然是书生,就只好用书生之法讨生活,于是他终日习书作画, 以鬻字画为生。1935年,经陈垣介绍,启功又站在了辅仁大学美术系的讲坛边。只是又因为他没有文凭,而被再度辞退。

 人生两度受折,尽管忧入愁肠,却未使得他心灰意冷,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那轻如飘叶的分量。认定唯有自强不息,提高自己的真实水平,填充胸中的真才实学,数倍高于别人,才能立稳脚跟。

 当陈垣第三次介绍他到辅仁大学教大一国文时,他决心似铁。教育家陈垣真是古道热肠,告诉启功应该在教每一课书前,都准备得非常熟练。启功有幸能到陈垣校长的课上亲聆教诲,观摩启发式的教学方法,看漂亮、实用的板书。后来启功说:“当时师生之友谊,有逾父子。”

 没有文凭,连中学都不能站立,如何能在大学立足?他忍痛暂时放弃了书画的爱好,学习夸父“宏吸大海”的精神,深入学习古典文学,学习历史。终于,他能轻松自如地行走于大学校园。

             苦难夫妻,相濡以沫。亲人之情,铭刻于心

 但是,轻松数年之后,沉重命运的“五行山”,又把他压到了荒山野水的孤冷境遇中。1957年,已入不惑之年的启功,正值事业、学问、艺术都近纯青之时,却大惑不解地被扣上了“右派分子”的“金箍”。

 无须唐僧念动“真言”,“金箍”自动紧紧勒着启功:薪水一落千丈,已经被评定的教授名冠被勒掉,宽敞的房子被勒小,他们全家被迫移居到内弟的一间半小南房。对这寄居了20年的小屋,他在《启功韵语》一书中有诗记曰:“东墙雨后朝西鼓,我床正靠墙之肚。”

 当时,被周围环境吓坏了的妻子,把他收藏的书画藏匿起来,连启功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雪上加霜,老母在这巨大的摧折中经受不住,沉疴不起。虽然有妻子精心护理,但是老母终于两眼含泪,注视着启功,仙逝而去了。因为自己的蹇遇,累及老母,启功悲天呛地。

 妻子不明白,老老实实的丈夫怎么成了右派?启功只好向妻子自我解嘲了:“我出身封建家庭,怎么可能是左派?”在非友即敌的时代,只能居“右派”之列,天经地义。

 轻松行走的教室已经不能靠近半步,只好赋闲在家。但是,吃饭成了问题。无奈,只有变卖珍藏字画,换来粗米疗饥了。

 陈垣一次去琉璃厂,偶然发现有几张明清画卷,竟是在启功处看到过的,马上意识到启功境遇的艰难,急忙派秘书去看启功,并带去百元钱。

 恩师了解启功,虽经世道变迁,也 不改变。启功手捧着这百元钱,思绪万千:多少次都是恩师的提携,而今自己身处倒悬,又要恩师担忧,自己真是惭愧。

 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曾言:“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相比之下,陈垣的人格精神,深深地嵌入了启功的心中。

 不能教书,不能工作,大难压头,剩下一些凄凉的时间,怎么办?愁苦终日,于事无补。古代圣贤有“孔子厄而作《春秋》”,启功下决心,要把心胸中的知识磨成末粉,酿出新酿。于是,他利用劳动改造的业余时间,潜心于学术研究。读书,写文章,集中研究他所喜爱的诗词曲赋及骈文的韵律声调。再穷,秃笔还在;再穷,破纸还有。他把内心的学问写到纸片上,写完就扔进一个麻袋里。日有所获,夜有所得,麻袋一天天地鼓起来了,最终一本《诗文声律论稿》终于从麻袋里整理出来了。

 逆境是祸也是福,“文章憎命达”。没有贫穷颠沛的生活,哪来杜甫的《三吏三别》?哪来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几多文人学者,都是在砚台上,研磨着自己的骨髓,渗着自己的心血,写出了多少垂世之作?

 地球的轨迹是圆的,否极泰来。1962年,启功头上的“右派”帽子摘下来了。他兴奋地捧着自己写的书稿,送到了恩师陈垣面前。陈垣问他:“你今年多大了”?回答:“51岁。”“你好好努力呀!”听到老师鼓励的简洁话语,启功五内俱热。

 书稿一出,启功刚刚长舒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又是一盆兜头的冷水,浇透了他原本软弱的身躯。文革开始了,右派“金箍”之余痛尚在,又是一场迎面的冷雨,使他寒彻骨髓。可怜启功又得了“美尼尔综合症”。

 心情长期极度恐惧的妻子,没能挨过这轰天动地的“巨响”。最后连眼泪都没有力量流出来的妻子,握着启功的手,告诉了他藏画的地方,用了她最后的全部力气,说了两个字:“保重”,就阖然而去了。

 “少是夫妻老是伴”,而启功到老却失去了这个相濡以沫的亲人,苦难何以这么“钟情”于启功?

 妻子是贤惠的,长他两岁,是母亲和姑姑为他选定的。结婚后才相识,尔后才相亲。困难的时候,妻子变卖了自己陪嫁的首饰以补偿 家用。老母病重,是妻子床前服侍。启功病后,又是妻子包劳一切。而今,妻子却怀着不安的心去了。启功在《韵语》的《痛心篇二十首》中记叙了当时自己的心情:“相依四十年,半贫半多病。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我饭美且精,你衣缝又补。我剩钱买书,你甘心吃苦。” “老妻病榻苦呻吟,寸截回肠粉碎心”。

 多少年后,启功心脏病突发,被急送入院,他想起了与妻子生前的一段有趣的戏言,写诗记曰:

“老妻昔日与我戏言身后况。

 自称她死一定有人为我找对象。

     我笑老朽如斯那会有人傻且疯,

 妻言你如不信可以赌下输赢帐。

 我说将来万一你输赌债怎生还,

 她说自信必赢且不需偿人世金钱尘土样。

不曾想,生前的戏言变成了事实。妻子逝后,真的说媒的人上门踏破门槛。启功态度坚决,一一回绝,并在诗中说:

“何期辩论未了她先行,

 似乎一手压在永难揭开的宝盒上。

 ......

  郑重宣称前赌今赢足使老妻亲笔勾销

  当年自诩铁固山坚的军令状。”

 1977年,“史无前列”过后,启功的病也奇迹般地好了。造物者毕竟是博大的。可是,老母没有了,妻子没有了,孩子原本也没有,天地之间,一家之中只留下这位孑然孤老。

 我们不能责备曹雪芹,因伤子之痛只给我们留下半座“红楼”;但是,我们可以赞赏启功那乐观的人生。经过了近乎一纪的风雨,当他孑然孤影地站立在旷野时,我们忽然回忆起陆游:“提刀独立顾八荒”的豪迈诗句。启功不但没有被苦难压倒,反而幽默有加。

 他不能倒下,因为有恩师的重托,学者的重责,传承中华文化的重担。他幽默地说:“我正好集中精力搞我的教育。”

        豁达平和,清静淡泊,也是成就了启功先生的内在因素



 1976年,启功重登讲坛。这一隔就是20年了,启功已经年过花甲。他加倍地工作,讲课,带研究生,上夜大授课。繁忙也是一种“幸福” 只有失去的,才觉得珍贵。别离讲坛20年,而今繁忙得充实。他自己解嘲说:

 “身似沐猴冠愈丑,心如枯蝶死前忙。”

 几十年的磨难,使他倍感身为人师自律之重要。他解释“师范”二字为:“学高人之师,身正人之范。”这也是他自己行为的注释。

 为报答师恩,1988年他用自己的字画,以先师陈垣“励耘书屋”的“励耘”二字为名,设立“奖学助学基金”。多少年受惠于恩师,今日方能报答于万一,使他惭愧之心略得小慰。

 1990年,在香港知名人士荣智健、李嘉诚等人的支持下,又举办了“启功书画义展”,筹集170余万元,以其利息奖励后学,启功时刻不忘自己求学之苦。

 启功出版的著作,如高山流水,砰然而下,轰然四野,

有:《启功丛稿》、《诗文声律论稿》,《汉语现象论丛》、《启功韵语》等。启功不仅是德高望重的教育家,而且是享誉海内外的文物鉴定专家、著名书法家、画家、诗人,更是中国古典文献、中国古代文学、汉语文字学和中国史学方面卓有成效的学者。他身兼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国书法协会名誉主席、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等诸多职务。

 但是,对于成功,启功先生看得很淡泊。他说:“人生主要是过去和未来,现在很短暂。已经过去的事,还想他作什么 ?要多想未来。我幼年丧父,中年丧母,老年又失去老伴,没有子女,但很舒服,什 么牵挂也没有了。当“右派”不许我教书,我因祸得福,写了很多文 ......幸亏有那么多曲折,让我受到了锻炼。”

 看先生的诗文,感悟先生逆境中的“心声”时,能令人于苦涩中发笑,艰辛中品尝幽默。听先生亲口述说,那会让人不由得受到充满活力的,发自内心的感染。

 在访问时,先生描述自己幼年四五岁乱背诗书的样子时,竟然活 泼地站起身来,将如何把书置于桌上,如何背对老师,如何摇头背诵......一一演示出来。瞧着他 满脸童趣的样子,当时我怎么也看不出先生竟是80多岁的老人。

 先生端正平和,坦荡而诙谐,正是悟出人生真谛之态。先生说自己:“自愧才庸无善恶,兢兢岂为计留芳。”先生把其书斋命名为:“坚净居”。古砚铭曰:“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 以书法为平生喜好的先生,取石砚喻比的“坚”、“净”二字自勉,意义何其深远。“坚”乃坚强的性格;“净”,乃清静的心态。“坚净”,是他一生为人的真实写照。

 先生写在书上的文字,和那写在人们心中的人品,当是我们崇仰的,当之无愧的楷模。

 今年726日是启老87岁寿辰。让我们看一看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现在还如何的勤奋不已,相信我们的心灵会受到无形的“撞击”。

 先生每年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奔波于全国各大博物馆之间,考证名人字画,经先生手眼的艺术精品已不下千万件 。先生每年还都要去日本等国,用先生的话来说,那是再看一看流落在那里的中国珍宝。去年,先生的作品参加了在巴黎举办的现代中国书法大展。今年5月,为庆祝建国50周年,“启功--左舟”以文会友中日书法艺术交流展" 又在京举行。

 但是对此,先生说:“这都是我的业余好,我一生教书,我的专业首先是教师。”先生虽已高龄,但仍不忘自幼失学的痛苦,还要继续继承恩师陈垣的衣钵,为培养人才而尽自己的努力。

 1997年,在北师大建校95周年之际,先生写下“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八字校训。而先生本人,也正是身体力行校训的典范。

 先生坚持亲临讲台,给艺术系学生讲书法,给中文系学生讲音韵,英东楼大教室的500多个座位,挤满了渴求知识的学生。先生渊博的学识,成了他们热爱民族文化的力量。

 尽管先生社会活动很多,家中常常从早到晚,宾客不断;但是先生无论多忙,从不拒绝学生的请教。他至今坚持带研究生,现在跟先生就读的就有博士生6名,硕士生8名。他坚持每周把学生找到家里,一讲就是半天。发现学生的古典文学基础差,他就特意为学生开设国学基本知识课,讲课范围涉及甚广;还经常指导学生作古文,写古诗,填词曲,甚至对学生的作业一字一句地加以批改。

 令人感动的是,当学生离开时,他也要起身送到门外。一来是向来礼貌待人;二来他要亲手关门,以免关门声重,惊吵了对门患神经衰弱的老教授。

 先生越来越感到时间不够用,他要把自己一生的研究,学习的心得和经验,尽可能多地留给后人。为了整理论文和书稿,他经常晚上静下来加班加点。有时,为了不打断思路而通宵不眠。紧张的工作,使先生住过几次医院。

 90年代,先生将总结他几十年汉语教学实践经验,系统阐述汉语语法问题的《汉语现象论丛》,分别在北京和香港出版,引起文学界和语言界的很大反响。最近,又完成《启功论书绝句百首》的注释。

 先生从1992年至1999年写成的一本新诗集《启功赘语》,也将在他87岁寿辰时面世。诗中反映了先生的情志、意趣。

其中一首,是他夜中不寐,倾荚数钱而作:

纸币倾来片片真,

 未亡人用不须焚。

一家数米担忧惯,

 此日摊钱却厌频。

酒酽花浓行已老,

 天高地厚报无门。

吟成七字谁相和,

 付与寒空雁一群。

 先生对钱财很淡漠,但却把人民大众挂在心上。去年洪灾,他在眼睛患黄褐斑病变,视力日衰的情况下,还写了二十多幅字,以支援救灾。

 其中,写给儿童基金会的一幅字感人肺腑。

 书云:

 急救灾区,

 尤其要救灾区的孩子。

 孩子的生活,

 孩子的教育,

 真比我们的生命还更重要,

 救救孩子!

1999

选自《文化大家人生路》

诗文书画奇才黄苗子

                                         

   幼鸣千载鼓,脱颖绘奇图。交友缘同趣,论诗萤雪殊。临池天广大,面壁道宽舒。

   林海听冰锯,小屋漫看书。红花携鸟语,秀野筑新庐。

                                                          ------- 笔者题记

幼鸣千载鼓,脱颖绘奇图。

  交友缘同趣,论诗萤雪殊。

  临池天广大,面壁道宽舒。

  林海听冰锯,小屋漫看书。

  红花携鸟语,秀野筑新庐。



   笔者还是中学生时,偶然间,看过黄苗子先生的墨宝,被那不知何来的苍然古秀之美,吸引得五内俱畅。书间那有富有 魔力的韵律竟绕梁多载,久不能忘。

 而今,笔者有幸得识黄苗子先生。听先生忆述自己的往事,始知先生那秀美的字体竟融入了凝重的华夏文化,一纪的九州云水,倾心的全部情愫,不尽的家山烟雨。听着先生的喃喃,看着先生的大作,笔者脑中,竟蟠曲着黄山空谷中奇崛的古松,轰然着万丈峭壁上直下的悬瀑,呼啸着瀚海阑干的大漠狂风。笔者奔走在先生记忆的黄尘中,古云:“青天明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是的,笔者真想问黄河,问南海,问横空出世的莽昆仑,你是怎样造就这样一位华夏奇才?

                     幼鸣千载鼓

 苗子黄姓,本名祖耀,祖籍广东香山,即垂辉千古的孙中山的故乡。祖父名绍昌,字屺乡,清末举人,曾为福建总督的幕僚,在张之洞创办的广州广雅书院(当时最高的学府)任史学分校(教授),后为石岐丰山书院任山长(中学校长)。其祖父,是广东大儒陈澧先生的高足,为人耿介和善,交游遍及四方。据苗子长辈传闻,祖父先逝后,作了当地的城隍。这种“信则有,不信则无”之说,姑妄听之,但至少说明了祖父于乡里的威望。

 父亲黄冷观,少小任性,一次,与家人赌气,竟要从神楼上跳下,吓得祖母在下面扯开衣襟去接。虽任性,但文采极佳,名书法家、篆刻家邓尔雅曾写诗赞曰:“江夏黄童多颖悟”。长成后,常在当地办的《香山纯报》发表文章,文章的内容 又多是斥责当地乡绅的,诸如“马六连同李少山,行为无耻任凶顽”。这怎么能不让“凶顽”们光火呢;加之父亲拥孙中山,反袁世凯;以后广东督军龙济光借口把父亲关押入水牢。一关就是两年,双脚都泡烂了。家人自然呼救四方。舅父最后求助于康有为,康有为致书督军:“明德之人,不可令其无后。”父亲被放出来了,但却登报声明:出狱与保皇党无涉。结果使得舅父作蜡,弄得两家不睦。

苗子就在这样具有浓厚的文化传统, 而又耿介不羁的家庭中诞生了。1913年

的一天, 苗子的初啼之声散落在广东香山的湖光山色之中。苗子出生未见过祖父,

只带着 “城隍”之说蹒跚。

 蹒跚中他最喜去的地方是古屋中的书房,入书房当然不是为了书架上的十三经之类的古书,他是被古屋中间摆着的一面大铜鼓所吸引。锃亮的铜鼓下是红木支架,铜鼓四周是线条花纹和几何图形。当中蹲踞着一个立雕的铜虾蟆,四周有大铜耳朵。传说这是诸葛亮征蛮铜鼓。虽无可证明,但“古”到汉代,经过千年,便已成了“神”了。家人传说,此鼓每遇风雨,自会“嗡嗡”作响。这当然勾起苗子的好奇心。每当风飘雨洒的时候,他就去倾听那“嗡嗡”之声。传说神不避童心,但苗子忘记是否真听到了。他只记得,在铜鼓上玩耍,尤其夏天,俯伏在鼓面上,确也阴凉爽快。幼小的孩童,就这样接触了千年的历史。

 稍长,他就对四壁上的字画产生了兴趣。那画是任伯年的四扇花鸟画,上面有:浮于桃花流水的绒鸭,蹲坐在芙蓉山石上的黑白花猫。他当然读不懂任伯年大师的笔法,但童心却很快让他读懂了那鸭的天真,猫的神态。家中有位四姑妈,识字不多,仅能读木鱼书(广东流行的一种唱本)。她给苗子讲画,讲得认真,还为他编了一个“顺口溜”:“鸭仔落田打丁泵(广东话,双蹼打水作声),猫儿上树看花林”。这大概并未切中伯年大人的画意,但这是对苗子启蒙的第一课。这首诗,经过七十多年世间的风刀霜剑,苗子依然记忆犹新。

 因父亲的水牢之灾,全家被迫移居了香港。父亲任孙中山支持的香港《大光报》的主编。苗子被管束在父亲身旁,受教于名书法家邓尔雅。说来黄、邓两家可谓世交,祖父辈同为广雅书院的山长,父辈又是同事,且黄的祖父是邓的老师。邓尔雅写得一手好篆书,刻得一手好印章。而今,苗子又拜邓尔雅为老师。这邓尔雅又是那个燕大名教授容庚的舅父兼老师。

 名师出高徒,实非妄语。可孩子的天性是玩。九岁的那年,因外婆家的小表弟 不喜欢读书,外婆希望苗子回外婆家伴读。母亲把他带到了外婆住的乡下。这一下可把一条小鱼放入湖波之中了。苗子感兴趣外婆家的吃食:那咸虾酱焖肉,那油泡腊鸭屁股,竟把个苗子吃成了一个小胖子。他更感兴趣的是乡里的赛龙船。比赛的前一天,按照习惯各乡参赛者要持龙船上的龙头龙尾在本乡游行,敲锣打鼓,热闹非常。苗子个子小,就爬到临街米店的柜台上,靠在阑干上看。不想,阑干是活动的,当看得高兴时候,身子前倾,竟跌到了街面的石板上,头破血流,被人急忙抱回家,吓得外婆手足无措。人世无常,什么都可能发生。

 伴小表弟读书是他的主要任务。乡间学校的几个字,对苗子来说,不在话下。他的乐趣是:到池塘边看绿水中的游鱼;到路边偷吃人家的树果;在清澈的溪水中捉鱼。

最感兴趣的是, 学校的一种节日庆祝会。喇叭一吹,铜鼓一响,身穿校服,戴

上小帽子,他心里乐滋滋的,和同学一起,精神抖擞地唱:

 “黑、黑、黑铁也,赤、赤、赤血也,昌、昌、昌我民族是我天职也,豪、豪、豪气万丈冲霄汉。”这种万丈豪气也冲动着苗子的幼小的心胸。一年后,他被母亲带回了香港,从此离开了这有趣的外婆家,结束了他的最开心的时代。

 回到香港,少不了要进学校读书。孩子在各种环境中总能找到乐趣。在这里他发现了一个好的去处,在学校附近有一家“美术学府”__麦少石兄弟画室。那里的橱窗中,常陈列一些非常滑稽的画。这使小苗子流连忘返。经过几个学塾之后,苗子上了父亲和好友黄燕青创办的中华中学。那时苗子的父亲除了主编《大光报》之外,还为好几家香港的大报写社论和小说。下课后,由苗子当信差,拿着登记本,挨家去送。因此,他认识了当时香港报界的各位名流。

在这个氛围里, 十三、四岁的苗子也学着写诗,而受朋友黄般若等人的鼓励,

也开始为香港的《骨子》报,广州的《半角》画漫画。

 1929年,他把在一次绘画比赛中获奖的作品,寄给了当时在上海出版的《上海漫画》。没想到,不久就发表了,而且接到漫画家叶浅予的回信。苗子喜出望外。以后,他由爱好艺术到变为从事艺术工作,这个鼓励,当然是重要因素之一。

 孩子也容易受到伤害。一次,苗子跟着二哥、三哥去青年会,参加国庆纪念日。散会往回走的路上,他看见身边踏动着一双大皮靴。突然,不知何处飞过来一块脏泥,正好落到了那皮靴上。个子不高的孩子,还来不及抬头看那皮靴的主人,却不由分说地被一只大黄毛手抓住了衣领。洋人叽哩咕噜地喊叫,指着靴子,要苗子为他擦泥。苗子先是被吓得涨红了脸,后来气愤地大哭。由于围观的中国人多,洋人只得悻悻的放手走开。

 在苗子幼稚的心灵中,就这样留下了难忘的一幕--中国人不能永远受凌辱!而且,永远不忘。以后日寇发动“12。8”侵沪之战,苗子离家赴沪,与此事不无关系。

                脱颖绘奇图

 1932年, 苗子19岁。上海19路军的抗日壮举,威震天下。曾为“赤血

歌” 激动过的苗子,曾被“大皮靴”侮辱过的年轻人,再也不能安静地在书斋读书了。 抗日救国的呼声,震彻了海内外,苗子决心北征入上海。况且,上海又是漫画的王国, 是他向往的地方。大年初三,苗子只身溜出了香港。他事先向漫画朋友黄般若借了20块钱, 黄还为他买了到广州的船票。苗子到广州的《半角》画报社收取了他的稿费, 然后乘轮船去上海。于是,破浪之舟带着这个年轻人进入了波涛的大海。

 “苗子一人去上海了。”父亲听到消息很担心,立刻给上海的吴铁城打电报,求他帮助。吴铁城是父亲的朋友,与父亲也是同乡,早年一起追随孙中山,现在是上海市长。父亲曾奉孙中山之命,在吴有难时给与了帮助。于是,苗子被上海公安局的督察,带到了吴铁城的面前了。

  吴看着这个身材不高,面目和善而又透出精明的毛头小伙问:

“此来何干?”

 “抗日,当兵打仗。”

 吴听了不觉好笑:“ 当兵打仗?你打什么仗,?再说打仗也轮不到你这个海外小娃,赶快回家去。”

 “不回去。 ”,苗子任性地回答。有其父必有其子。吴无奈,只好电报苗子之

父亲, 把苗子留在身边。给他一点小事情作,让他管理伤员的统计工作。后来,又

派他到公安局专管盖章的工作。

 这回他真的鱼入大海了。他不断地画漫画,还加入了文字的行列,编辑《小说半月刊》。闲暇时候,就买旧书,交朋友。在上海,苗子寄居在一家长辈家里。此长辈喜诗词书画,喜收藏古画,并与名满江南的柳亚子诗词唱和。苗子则常有幸浏览一些佳作。由此,他又可常去柳亚子的家里,并结识了诗人林庚白。林主办诗歌杂志。亚子鼓励苗子投稿,苗子此时远离家乡,思乡之情,毕竟郁郁于胸。于是有感而发,写了几首古诗,还真被刊登出来了。这又引起了他对古诗的兴趣。使他又徜徉于古诗的创作之中了。此好,至今不灭。

 柳亚子发起的“南社”召开了几次盛大的纪念集会,江浙上海等地的诗词名流。很多人参加了。一统计,人数恰好108个,正合天罡地煞的《水浒》之数。于是,仿效梁山大排队,在报上发表了南社点将录。头一名,是蔡刁民,自然称之为“托塔天王”。柳亚子居二,名之为“乎保义”。苗子也在其中,因其身材矮小,恰合“矮脚虎”之誉。其时,苗子21岁。

 广结文字缘同时,他又结识了西洋画的人物。其一是邱岱明,法国印象派画家;其二是庞熏琹,现代派画家。苗子从未见过油画真迹,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油画家画油画。他觉得很新鲜。这些油画家组织了“决澜社”,并办画展,叶浅予、华君武、丁聪、张乐平等都去参观。苗子又对西洋画产生了兴趣,他和丁聪一起同入刘海粟办的上海美专学习素描。丁聪,是漫画界的中心人物丁悚之子,并认刘海粟为义父,所以上学不花钱,苗子是每月交三块大洋。苗子常为叶浅予等主办的漫画杂志《时代》投稿,以后加入《良友》画报作编辑。

 这时,公安局长派自己的小舅子来管盖章,夺了苗子的“印”。苗子还在市府当小职员,乐得清闲自在。“无案牍之劳形”,就任凭自己的爱好驰骋。上海的霞飞路上有个“漫画俱乐部”,是上海的漫画家组办的,漫画家经常聚集那里。有一次,苗子在俱乐部看到了文学家郁达夫。郁达夫还带来了他的侄女郁风。郁风正青春年少,天真烂漫,很惹人喜爱。这是苗子和郁风的第一次见面。后来,在叶浅予的家里,苗子又第二次见到了人称“郁姑娘”的,总是穿着素色旗袍的郁风。两谋其面,“矮脚虎”当时,不曾料到面前的婷婷玉立的郁风,就是尔后与他终生相随相伴的“一丈青”。

 其时,漫画杂志的生意不景气。1935年,苗子一行三人跟着叶浅予溜到了南京。

这可有点冒险, 一旦孤军奋战,吃饭就是大问题了。叶浅予在《朝报》画画,

又在图书馆理书, 苗子也很快在《扶轮日报》找到工作。可没过多久,报社发不出

工资来。“饥来驱我去”,没办法,就还回到上海。

苗子在张正宇的《独立漫画》杂志作点事情,以求果腹。这时吴铁城找到了他,

让苗子去他身边当秘书。苗子就又回到了吴的身边。

1936年, 吴铁城奉调到广东,任广东省主席。苗子也就跟随到了广东。想

起来,只身北征到沪,今又离开,是耶非耶?引出很多的感慨。

                            交友缘同趣

  入粤第二年, 抗日战争全面展开了。很多上海的文人被迫流亡广州,苗子又能

和众多的朋友们聚会了。他乡遇故知,真人生一快也。经常来往的是夏衍、廖沫沙、

叶凤灵等。 他们是《救亡日报》的工作人员。公务之余,几个人还是一同谈天,一

同下馆子, 结帐自然多是苗子的腰包。当时,敌机常来轰炸,他们就一起躲入防空

洞。

 《救亡日报》,郭沫若是挂名社长,夏衍主办,郁风为记者。有一次,夏衍对苗子诉说《救亡日报》缺乏白报纸。苗子想了想,出了个主意,建议夏衍以郭沫若的名义写个报告,上交广东政府,要求进口国外的白报纸,理由是宣传抗日,这样可以免关税。夏衍照计而行,省政府吴铁城很顺利地批准了。多余的纸张,在广州卖出去,得到一些钱,又可以养活《救亡日报》了,一举两得。

 此事在数十年之后,早被苗子忘到九霄云外,而夏衍却记得清楚。以后,夏衍在《懒寻旧梦录》中记录了此事。苗子看了,晃如隔世。

与夏衍交往,自然免不了与郁风接触。当时,苗子24岁,郁风21岁,二人

已经在上海相识, 又在千里之外的广州相逢。这种千里之缘,自会生天地之情。于

是,二人常常在一起谈时事、报纸、 文艺。才人相聚,意趣自然相投了。

在广州, 有件事让他们终生难忘。一次,苗子、夏衍、郁风,在作家祝秀侠家

里吃饭。 突然“轰隆隆”,日军轰炸。几个人赶快躲进防空洞里。以后出来,看到

在广州的长堤上,布满了老百姓的被炸得血肉横飞的尸体。他们 见一个席子盖着一

具尸体,夏衍、郁风胆子小,苗子竟大胆地揭开。一看,吓得目瞪口呆。席子下面,

是一个船家女, 脸面已被已被炸飞了,苗子赶紧把席盖上。日军一次次的暴行,激

起了中国人的愤怒, “抗日协会”组织了大游行。浩荡的人海,吼声震天。那时苗

子和画家廖冰兄正路过太平路, 被这巨大的愤怒所激励,也顾不得上班,就手挽手

地加入到这个怒潮之中。

 但是,血肉的怒吼声,还是敌不过钢铁的飞机声。日军的铁蹄逼近了广州。广东政府撤退到了比较安全的地带的广东连县。于是,苗子也到了连县。苗子挂念着郁风、夏衍,多方打听,知道已经撤出广州,但不知去向和安危如何。这可使得苗子放心不下。

 一次,苗子忽然看见路上走过来两个人,一个是左翼文人钟敬文,另一个正是郁风。这一下,苗子欣喜非常,立即把二人迎到家里。原来,郁风病了。郁风坐在山兜里,钟敬文护送,二人从江西星子悠悠然走了两天,才来到连县。这意外的相见,大家高兴非常,钟敬文还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是:“ 慰得病余心绪否,卷帘百里看茶花”。疲惫的行程,一入诗竟是这么美丽,人还是需要履险如夷的心境。在连县,郁风治病半个月,稍愈,就又和钟敬文一起参加抗日的宣传活动。

 不久,吴铁城奉令赴重庆,苗子也就到了重庆。不得不又和郁风分手,又“此地为一别,孤蓬万里征”了。

                         论诗萤雪殊

文人毕竟是文人, 苗子在重庆虽有公务,但他更倾心与文人交往。公余,自己

也不断写古诗,其中有一首七律《无题》曰:

     无限伤心孔雀诗,不堪惆怅冶春时。

有情皓月终难掇,飘梦芳年剧可思。

     枳棘栖鸾沉鬼火,高邱无女照神旗。

星辰似此期待旦,忍向寒灯记寐词。

 他写诗给孙师毅兄请教,不想孙师毅把他的诗贴在了书房的墙壁上。有一天,孙师毅兴奋而神秘地告诉苗子说,你的这首诗,被胡公发现了,十分欣赏,这所谓“胡公”者,就是周恩来。以后,周恩来约苗子半夜在一个朋友家里见面。二人,从诗词谈起,谈政治,谈生活,胡公特别欣赏苗子的后两句诗。他们一直谈到了天明,谈得苗子“肝胆皆冰雪”,恨相见得迟。

  在多雾的山城,天天看物价飞涨。读报纸,也是德日法西斯向全世界疯狂屠杀。他感到空气窒息,犹如在污浊的阴沟中的炎暑,而此时,他还要在“衙门”盖那索然无味的图章。他心里茫然,不知前路为何。

 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又深深地刺激了他。一次,名画家赵望云要在重庆办画展,把作品先放在苗子借住的一间房子里。这天一早,苗子和特伟出门,再回来时,二人全惊呆了:哪里还有房子?房子已被燃烧弹化为灰烬。自己的书籍衣物,成为了灰土不说,内中画家赵望云最珍贵的作品,也都化作了青烟。心疼得苗子跺足而叹!

 晚上,特伟带他到“中苏文化协会”,在会议桌子上忍了一夜。他奋笔给朋友写信,抒发内心的情感。“......但一转念,此仇此很,原属于整个民族仇恨一根纤维,总有一天,整个的民族仇恨得以解决,那时则一辈子可以无憾。”

早晨六点钟, 从桌子上爬起来,和特伟分手,拖着唯一的郁风寄来的皮夹克和

一条洗脸毛巾, 袋里挂一个牙刷,走出门来。经过满是颓垣断瓦的枣树岚垭,想到

今晚还不知宿于何处,此时真有点“难民”的感觉。

 苗子心中惦念着已在香港九龙工作的郁风,他给郁风写了一首诗。鸿雁飞去,很快,又乘风归来了。郁风不久也来到了重庆。

 自上海初识至今日,苗子郁风二人,时聚时散,两情依依历八载。八载之情,情凝入心,已经是海山无阻了。最后,决定结婚。1944年6月,先订婚。订婚之地,是地处天官府的郭沫若的家里。郭沫若与郁风的三叔郁达夫都是在“创造社”大旗下的同戈之友,这又增加了一层亲密。郭沫若于立群在后,苗子郁风在前,他们一起照了相。巴山常绿蜀水常流。苗子郁风相约百年无悔。

  之后,郁风直上峨嵋,画画办画展,卖画办嫁妆。看来“独立”二字,是人格

之骨。1944年9月, 一切齐备,于是二人之舟,驶入了嘉陵。婚礼定在嘉陵宾

馆。主婚人吴铁城,证婚人是承二王遗风的书法大家沈尹默。文艺界名流来了很多,

阳瀚生、老舍等,夏衍当然不误。

  这次是西式的的仪式, 没有大宴宾客。郁风身穿白婚纱,飘然如皓月临水。吴

作人还给郁风画了幅楚楚动人的新娘半身像的油画。 可惜,在以后的离乱之中,找

不到了。 抗战结束,苗子在财政部依然作他的机要秘书,郁风在《新民报》作副刊

编辑。而后,双双又回到了南京。

 这里不得不赘言一件在重庆的,极其细小但却影响着苗子夫妇十几年生命的事。在重庆,苗郁二人接待了一位女士,她与郁风曾同在妇女俱乐部。这位女士,犯了牙疼病,热情的苗、郁,曾接待过这位在上海文艺界认识的朋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苗郁二人在人海茫茫之中的一件极易忘却的小事。俗话说,针尖大的洞,斗大的风。若非事后刮起了“斗大的风”,这件事,可能早已无文字可稽了。因为那个“牙疼”的女人,就是当时的演员蓝萍,后来让全国人“头疼”的江青。可惜的是,苗郁二人,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见到了“灾星”。

                           临池天广大

 在南京,苗子对画画之情依然如故,他又对书法生出了新的意趣。苗子本来就好研究书法,现在他又与书法家于右任、沈尹默交游,得书法大家的书法真经。他还非常欣赏书法家张正宇的“以画入字”的才气。在张正宇之前,还少未有人如此写过。张正宇的天分极高,自铸锺鼎,无傍山林。

 此时,还发生了一件“趣事”。事情的端倪在上海。上海有位木刻家,也姓黄名永玉。大概才气和生活使人注意,令苗、郁二人瞩目。于是,郁风执笔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听朋友传说,黄的生活令人感动,看到木刻令人欣赏,意欲购买几张自选的木刻,连同画价一起寄来。以后,从南京给黄寄钱。在穷困潦倒之中,黄永玉得到信后,有感于人的真诚,于是很快如信照办,并幻想着画款的用场。不期,画作寄出,画款却久久未到。“大旱之望云霓”后的失望,使这个年轻人头上冒火。“难道是……?”他又翻看了来信。信中的真诚,无可怀疑。同屋之友解心宽地说:“这两个人的名誉很好,只怕是忘了。”黄永玉坐不住了,左思右想,决定“去南京收账。”,

 经朋友介绍,他终于坐在了苗子的客厅里。厅内墙壁上是张大千、叶浅予的画作,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是金山、张瑞芳。黄永玉自报家门,说明来意。郁风真不好意思,连连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早给你寄去了。”画款自然解决了。忽然,门外汽车声音响,苗子也回来了。

没想到这一尴尬的初次见面, 竟成了他们倾心数十载朋友之谊的开始,老天真会开玩笑。

 老天的玩笑,还在于黄永玉是土家族人,土家族把男孩子称作“苗子”。以后“文革”期间,黄苗子受难,土家人还以为是黄永玉。所以后来,罗孚写文,趣曰:“苗子非苗子,非苗子苗子。”二人真有解不开“渊源”。

                      面壁道宽舒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内战硝烟又起,苗子更看清楚了国民党的腐败。于是,在1949年的大变动中,他们来到了阳光灿烂的北京。

 新中国显示着蓬勃之力。五十 年代苗子曾任国务院秘书。起初,苗子夫妇住在西观音寺的一个老旧的大门 里,这里被人戏称为北京的“二流堂”。所谓“二流堂”,也只是一个文人相聚的地方而已,但以后“却获罪”二十年。老旧的大门里,住着许多老旧的朋友,盛加仑、吴祖光、戴浩等重庆“二流堂”名士。苗子一家有宽大的客厅,室内安排出自郁风之手,雅致而气派。

 文人自有文人的习惯,苗子依旧流连古书字画。苗子经常到北京的西城跨车胡同,白石老人的“铁栅书屋”去看白石老人。有一天下午,苗子和郁风前去拜望,正好邮递员来送信,苗子就把信带了进去。白石老人正在家中思念家乡,接到苗子的信,坐在破藤椅上打开就看,正是家乡来的。白石老人高兴极了,读完信后,他看了苗子好一会,又颤颤巍巍地摸出一大串钥匙,打开大橱的门,拿出很多卷画,指着画说,:“你挑吧,挑一张你喜欢的,我送给你。于是,苗子在几十张中,选出一幅浓淡对比较强烈的虾。白石老人沉吟一番,然后,拿起毛笔,在画上题跋曰:八十九岁白石老人,久客京华,梦也思家,时值苗子弟携予亲人书至,此谢之。”不由分说就就交给了苗子。苗子看着,这虾,分明是活生生地“透”了出来。白石老人没有画水,可大虾的须、爪、腰、尾和身上的水晕,都让人看出是正在水上游着的。他更叹服中国画的奥妙。

 当时,东长安街的北京饭店的前面,还是一片空场,摆地摊的熙熙攘攘,古书字画、古董珍玩、日常衣物,五花八门。在音乐家盛加仑的介绍下,苗子花钱不多,便“车载斗量”地拉回能装半屋子的,有关中国书画的线装书。苗子还有一个爱好,喜欢明代家具。有一次,同张仃在半步桥,看到一把明式扶手椅子,造型巧妙优美,融简洁与宁静于一身。其优美造型马上拉直了苗子的视线,结果,心里突突却没说出来,让张仃抢先了一步,为工艺美院买走了。那时,苗子真想深入地研究一下,明式家具美于何处。当时邓拓建议,选十大画家进行研究,文联副主席阿英(钱杏村)建议苗子搞美术史研究。于是,苗子选了吴道子和“八大山人”。

 很快,研究吴道子的二三十万初稿草就,计划于1955年出版。但是历史这颗“陀螺”旋转得太快,1957年反右突降,没想到苗子被划为“右派”。这一下,不但书出不成,连家都回不去了。很快,苗子被“逐”出北京,“发配”到东北的白山黑水之间的“北大荒”。

                         林海听冰锯

 同在北大荒的还有丁聪、吴祖光、聂绀弩等人。从未受过劳作之苦的苗子,这回是饱受饥寒之累了。然苗子生性豁达,还戏虐地称这些人为“57届北大同学”。实际意义是:57,同去北大荒的沦落人。

 文人自古有“自嘲”的习惯,没有去过东北的人,体会不到深山老林零下30度的逼迫,其寒彻骨。但苗子要去拉大锯伐木。一直握笔写字的手,而今被冻得僵直,虽戴破棉手套,也难握锯把儿。他们锯的是又高又直的红松。群山之中,北风呼啸,传送着凄厉的锯声。可苗子的诗却说:“偶从完达赤松游。”憨厚之情,令人苦笑。劳动的艰苦,还在其次,关键是没什么可吃的,这可把苗子苦坏了。吃饭时,大家把窝头拿到雪地上,用树枝点火烤着吃。一次,苗子拿起一个窝头,一口啃下去,气味特殊。当时窝头的个数是限定的,数一数发现多了一个。仔细一看,才知道他啃的这个,原来是雪地里埋的大狗熊的粪蛋。这回是上了大狗熊的当,无意中尝到了人间的奇味。

  饥饿使人常精神会餐。 有一次,苗子看到喜剧演员笑匠李景波翻地,笑着问他,

打算种点什么。李景波一本正经地说:“种点红烧肉,烤鸭,解馋。”

 几个月下来,饿得苗子瘦如枯草,聂绀弩看了说,“黄苗子真成了‘黄苗子’了。”苦到如此,给在北京的郁风写信,却写什么样呢?郁风有一次收到他的明信片,正好黄永玉在旁边。黄看着郁风笑呵呵地朗诵着其中的话 :“转过森林,翻过岭,啊!好一派北国风光。”郁风对黄永玉说:“你看他还有这样的雅兴,还‘北国风光’。”说完哈哈大笑。

濒临绝境的老夫妻,竟是这样的对待苦难。

 1958年的一天,黄永玉正在家里,忽然看见一人推门进来。因屋子太黑,一时没看清来人的面孔,但见来人衣衫褴褛。定睛一看,“苗子”!老友相逢,二话没说,两人拥抱在一起。然后,黄永玉凝视着枯草般的苗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西观音寺不能住了。 王世襄慷慨地让他们搬进芳嘉园,他家院子的东屋。郭沫若听说苗子回来了,和夫人于立群来看望。当时于立群正在练书法,一到苗子的家就东翻西翻地找苗子写的字,连纸娄里的字纸也捡了出来。

 搬进芳嘉园小院, 苗子“结孟氏之芳邻”,确是平生一快。王世襄,字畅安,是著名明代家具研究的专家, 有丰富的历史书画的著作和参考书,而且非常勤奋。清晨四点多,畅安的书房就亮起了灯。为此,苗子为畅安写了一首《七绝》。诗中曰:

 “邻家灯火君家早, 惭愧先生苦用功。”

 从北大荒回来, 苗子在美术出版社不能当编辑,只能搞资料。他就觉得还应该

作点事情。于是,仍继续他的美术史研究。

                      小屋漫读书

 文人的生命在于文字。苦难稍息,苗子就又钻入了古代美术史的研究之中了,为此,苗子搜集大量的资料。一次,为了搜集笔记小说,来到半壁街的聂绀弩的家。他发现聂家藏书颇丰,于是就一批一批的借阅,从唐代丛书到明清笔记小说。一月总要去三四次,每次布包里总是夹几本书回家。

 聂氏学问深厚,但不得施展,也“靠边站”了,所以写诗自嘲:“马因闲死马堪哀”。苗子觉得聂氏很有意思,就为他的书房手书一匾额:“三红金水之斋”。指的是《三国演义》、《红楼梦》、《金瓶梅》、《水浒传》,以示书斋的富有。

但是,什么富有也禁不住飞来的大杀大砍的“穷折腾”。

1966, “文革”的悲风自天而降。某天,苗子和郁风正在家中读书作词,忽然门开了,从门缝里挤进一个瘦老头,眉目尚未看清,但目光灼灼,一看便知道是聂氏。他神仙般地, 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先问苗子的家安否,然后吸了一口烟,安详地说起了“匾额”一事。原来,某天早晨,聂府上突然闯入几个 戴“红袖箍”的好汉,指着这匾额问是什么意思。 聂氏情急生智,不慌不忙地说:“思想红、路线红、生活红,这是三红。‘金’是指小红书封面上的字。‘水’是旗手姓的偏旁。因为尊敬,所以不直接写出来。” 几句话说得好汉们哑口无言,可还是面不改色地说:‘ 你是什么人?你也配。’于是,顺手“咔喳”把匾额撕下来了。

黄永玉是苗子家的常客。 一次,黄永玉弄到一把大紫砂茶壶,还用葡萄藤弯了根大提梁, 兴冲冲地买了一条四斤重的大活鱼,去看苗子。一进院子,一位老太太赶忙紧张地向他摆手, 低声地说:“他俩出去了。”黄永玉马上意识到,这是被抓去了。忙问:“孩子呢?”“在张妈妈那儿。”这“张妈妈”,是张光宇的夫人。

就这么简单地被抓走了, 连孩子都来不及安排。苗子二人一出去,就立刻被分而 “牢”之。苗郁同处一个监狱,却互相不知道。也许只隔数尺,却远如天涯。先是在 “半不桥”监狱三年半,后是转移到秦城,又是3年半。苗子一直都是单间,四面碰壁,门口警卫,真如密封的蚕室。度日如年,却过了7年的如年的日子,

苗子没有书看是受不了。开始只发《毛选》,后可以看《列宁全集》、《马恩全集》。苗子本无兴趣于此,但聊且胜无,于是看下去。以前虽看过马列的书,那只是单本地看,现在可以通读了。这才发现,马恩学问很深,文章写得极其完备、完美,很受启发。

 后来可以探监了,几个孩子都来看他。孩子带来了一本北齐的历史书,细致地看完了,才发现这是本封建王朝的索引。上层社会勾心头角。一直到清朝、民国,几乎离不开这个模式。

孩子来探监, 使苗子又回到了人间。进监狱时,老三才13岁,初中毕业后,到郊区插队。无依无靠的孩子怎么会自己照顾自己?得了两场大病,几乎病死,脚都烂了,乡书记送他进城里看病。

无辜入狱, 株连了孩子,苗子再豁达,也抹不去这悲哀。在狱中,除了看书,无事情可作,苗子发明了意念写字的方法。以前,苗子临写过很多碑帖:汉、晋、唐、宋、颜、柳、欧、苏。

  他最欣赏张正宇的书法: 用现代装饰眼光,来处理中国书法的线条。于是,苗子就用脑子写字, 常想将来遇到这个字怎么写。下雨,凝神看滴水漫出的水印,他想到隶书的笔触。 屋中静静的,屋外时不时响起脚镣的沉重的声音。这种声音,使苗子切实地体会到, 什么是生活的“沉重”。只有在“沉重”的生活中崛起,才是坚强的人。古训:“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即此。

苗子入狱的直接原因,就是因为那个在重庆认识的女人。后来黄永玉气愤地说:“你们惹了谁了?只不过是在重庆热情地接待过,照顾过一个女人,陪她聊聊聊往事。她几十年后想起你们来了。她当时跟你们聊的什么话,不可能完全记得住,只是认准了你们记得住,   于是,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苗子郁风这两人很坏。’为了作过一次殷勤的主人,你们就失掉了宝贵的十四年!”可笑的是,苗子郁风们前脚从秦城监狱出来,那个女人后脚紧跟着进了秦城监狱。

 佛说: “因果轮回。”你能不信?

黄永玉听说苗子回来了, 赶快上芳嘉园去看他。原来的房子已经被封起来了,只留给他们一小间。 黄永玉推开小屋的门,却只见苗子鼾声如雷地大睡。他摇醒了苗子。 苗子晃了晃脑袋,看看黄永玉,以为在梦中。乱离之人,自然是“相对如梦寐。”

 黄永玉这几年,发展了他的画作,画荷花出新意,很有些自得的作品,黄永玉的妻子梅溪曾说:“苗子若是活着出来,看到你这些画会有多高兴。”黄永玉把这话告诉了苗子,邀请他去自己家里看画。苗子急于想看黄的画作,就说:“可以骑自行车去。”于是,迅速搬出自行车,腾身上了车座。可是“忽”地又从那边掉下来,原来他不会骑车。

80年代, 苗子的书法“更上一层楼”。经过“炼狱”的淬火,其色纯青。每年都参加全国书法协会展出, 在全国展出数十次。同时,几次赴日进行书法交流展览。又赴澳洲的各大学,举行书法讲座;并多次应邀在香港讲学,举行展览。

  以后苗子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 任在中国书法协会、美术家协会的理事,还是全国政协书画室主任。

                        红花携鸟语

苗子曾手书一联:

 “岩高千尺虎,松老一山龙。”

 是的,人无论处于何时,不能没有“龙虎之气。”两年伐木,七载囹圄,人生坎坷, 反倒使他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体验,磨练了他的艺术慧眼。苗子在古稀之年,却迎来了他人生的一个巨大的辉煌。

 1989年6月,苗子的二儿子,从澳洲寄来了飞机票,请父母去看他们。正好澳大利亚邀请苗子再去讲学。苗子老夫妻,于是登上了南飞的银燕,冲上了碧蓝蓝的长天。

当苗子再睁开眼时,扑面而来的是:红花摇曳,碧草如茵,绿林掩映。这是澳洲的第三大城市布里斯班。

 虽居城市却无城市的喧闹和倾轧,这里有的是:晨啼的小鸟、婉转的清泉、安闲的野雉、滴翠的林烟。一切都象水洗过的清洁,雨润过的新鲜。澳洲人很喜欢自然和生命,这里没有鸟笼,没有捕杀。

有一个非常有名望的 “星云法师”,在自然保护区内建了一座“中天寺”。彼处周围, 全是桉树。考拉树熊是靠桉树叶子生存的,法师为保护这片桉树,决定不再扩建庙宇。 傻呵呵的小考拉,大概也听惯了寺中的晨钟暮鼓,时不时地慢吞吞地爬到佛堂, 俯身点头,好象也来拜佛参禅,感谢佛祖的无量的功德。

 他们在这里获得了新的艺术灵感,于是小住了下来。每天早晨,他们一早起床散步,浇花。在花园打太极拳,然后吃早点,为报刊杂志写文章,再习丹青。有时到大学讲课,教授书法和中国绘画。苗子任“格里非斯”大学名誉教授。有时学生到家里来请教,有时出游。生活简单而又充实。

 但是,在这宁静的世外桃园,苗子心中最深处,还是牵肠挂肚的“思乡之情”。这种感情,随着时间的积累,越加凝重。吃着这里的面包、沙拉,他想起了北京的各种鲜美的菜肴。在北京时,因为爱吃肥肉,常常受到孙女的“黄牌警告”。他想起了,在北京看女排争夺世界冠军的电视广播,那时他全神灌注,兴奋、紧张、心跳、焦急、呼叫、跺脚,看完后,电灯一亮,他觉得好象满屋子的人都比平时高了一尺。

 他又想起了吴冠中所说的,“逢节过年,谁家的客人最多,在北京的友人中,我看苗子郁风家,当名列前茅。

 苗子认定:“人离开了祖国,无论如何,根失去了营养。一个人觉得人生有意义,因为根在祖国,老有水来滋养。”苗子明了,他要不停地吸吮母亲大地的“甘露”,才能使自己的生命更富有意义。

 临来澳洲时,他带来很多关于“八大山人”的材料。他要继续研究,要再深入到中华大地的最深层区,去吸吮中华文化的“甘露”。但,材料毕竟有限。他打听到,澳国家图书馆有很多中国书籍,为了写“八大”,他又通过电传机很快就获取了所需的材料。苗子越研究,越喜爱“八大”。那坎坷的命运,那耿介的情怀,那倔挺的性格,那深厚的造诣,那超凡的才华,那惊人的构图,那骇俗的画境,任何人也不能望其后尘。

 苗子越研究,身心越贴近“八大”,他情不自禁的拿起了画笔,“豁然”一声,淋漓尽致地倾诉了自己的情思。他画的荷花,也饱含着自己人生的“沧海”。尔后,他又以画家的身份加画参展,使熟识他的人瞪大了眼睛说:“ 何时苗子成了国画家”。”

 他的力作《八大山人年表》,陆续在台湾《故宫文物馆月刊》连载十六期。此“年表”,言简而意明,翔实而丰富。

 苗子夫妇又遍览欧美各大博物馆,学习探讨,眼界更为开阔。苗子站在中国文化的“高山”上,一览世界文化的风云。他以前觉得,中国文化最了不起。现在他还是认为,中国文化了不起,但不是唯一的。古罗马、意大利、法国,都有了不起的文化。他转益多师,兼收并蓄,把自己的书法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苗子不息,郁风更是自强。郁风的国画,更吸收了西洋画派的营养,风格大变,益加潇洒。郁风在宣纸上,用各种流派的西洋画法,不停地挥洒着“中国的颜料”,连最熟悉他的黄永玉,也不禁赞叹曰:“她的画,我都没看过。”夫妻虽都已80上下的年纪,但仍充满”龙虎之气”。

 他们在香港办了书画展,在韩国办了书画展,在台湾办了书画展,在德国办书法展...... 展览所到,交口称赞。在香港,遇到了郁风的家乡人,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肖峰。 于是1994年秋日,应邀在西子湖畔的杭州,办了他们的书画展。这是对中华母亲的一个回报。显现出苗郁二人的思乡的渴望之情。但是,他们还有一个很大的遗憾,那就是:在他们居住最久,欢乐与痛苦的最深的北京还没有办画展。

远居海外时,遥望北天,梦寐思之。苗子曾书曰:

  “年年乡梦绕西湖,映日荷花出水初。

    客地中秋故园夏,蓝山看罢作荷图。”

他们的“朝暮”之情终于实现了。

                        秀野筑新庐

   北京,没有忘记他们。

 终于有一天,受中国政协书画室和炎黄艺术馆之邀,1995年2月,苗子郁风书画展在“炎黄艺术馆”开幕了。炎黄艺术馆馆长,他们的至交黄胄迎来了多年未有的盛会。他们的朋友。丁聪、华君武来了,王蒙、杨宪益、张君秋来了,谢添、黄宗英来了。还有轻易不外出走动的,老舍夫人胡洁青也来了。就连当年有“护送”之功的,现已经90岁的钟敬文也来了。这岂止是书画展,简直是老艺术家、老文化人的欢聚会。

 笔者有幸也参观了这个展览。从高楼林立的大街,一迈进展厅里,见四壁丹青,刹那间感到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好象进入了大自然之中。“天长地久”遒劲的四个大字,如行云流水,荡漾着一股浩然正气,深沉久远,似大提琴的浑厚。蜡染效果的“逍遥游”篆书,好似古筝发出了痛快淋漓的高山流水之声。而郁风的《乡间小路》,透着一股灵气,如同轻盈的长笛。那颜色浓烈的生机勃勃的《向日葵》,好象真是一曲和谐的小合唱了。那“带雨云埋一半山”的书画之作,如同把家乡的云气携来,放散到这炎黄馆之中。他们分明是在用他们的心,在画,在写。难怪让人看后,如饮浓醇,梦幻系之。

苗子风度翩翩, 郁风洒脱风雅,接待各方来宾。澳洲驻华大使也来祝贺。大家共同祝贺,祝贺苗郁书画展成功,祝贺“修成正果”的苗子郁风。

掐指算来, 苗子沐浴了80多次的春风秋雨,黄永玉用宋词为苗子算了一笔人生账:

人生百岁,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有十年昏老,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载之中, 宁无些个烦恼。

 人生真如白驹过隙,况且苗子在“二十五载之中”,七年囹圄,伐木二载,留给他的能有几何!但是,在这“几何”之中,苗子的成绩就有:专著《美术欣赏》、《画家徐悲鸿》、《白石老人逸话》、《古美术杂记》、《吴道子事辑》,散文诗集《货郎集》、《牛油集》、《敬惜字纸》、《无梦庵流水帐》等,还有《黄苗子书法选》......夏衍说:“他们都是老少年,一样热情奔放,意气风发,不知老之将至,正如《易经》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苗子不但为中华书苑中, 增添一枝独特书法的奇葩,更为中华子孙树立了奋斗不息的风范。

苗子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学书七十老顽童,退笔如山苦未功。

   一语坡公真破的,通神万卷始神通。

   登高者方明此。

 笔者的“脚力”实在不佳,即使怎样地奔驰,也未能遍及苗子思绪的“原野”。只好在尔后的春温秋肃中,再慢慢地徜徉。再继续问黄河,问南海,问横空出世的莽昆仑,让他们告诉我,苗公到底是怎样在中华文化的莽林中,长成这么一棵大树。

                                             

1995

选自《文化大家人生路》        

   

     听老人说过:“沉淀是金”。

     记者生涯中,对诸多文化名人采访的亮点,深深地沉淀在我的脑海之中。犹如海水逝去,沙滩上留下一颗颗闪光的石子。拾起来细赏,越觉得品位不凡。这些东方学、国学、哲学、文学、音乐、美术、教育界的大家,其音容笑貌,其辉煌业绩,昭示出多少人生哲理。

     一提起季羡林老,我的记忆里就呈现出这样一幅生动的画面:大雪飘飘,我走进与荷塘隔窗而望的季老的“书城”。随着我的落座,屋里的白波斯猫跳到了书桌上。季老亲切地用手抚摩了它一下,它就顺从地蹲在桌子上看着我。我和季老聊了起来,一会儿,那猫又突然地跳到桌后的书柜上去了。季老站了起来,没去赶它,而是用小盘子端来了猫爱吃的零食,放在地上,还轻声地“咪咪”地叫着猫的名字。于是,那猫又乖乖地跳了下来。季老还告诉我:“赶它,会摔着它。”

     季老仁慈的爱心,“润物细无声”地打动,感染了我 ……

     不能让我忘怀的是,还有启功老那彬彬有礼而又风趣的神态。这神态,竟如画像般地在我脑中定格:

     去启功老家采访,刚一进门启功老就客气地让坐。我被沙发边一柜绒毛玩具所吸引,下意识地看柜上所贴启功老的手迹:“只许看,不许摸”。启功老说了声:“请稍坐”,转身出去,接着用双手抱来茶叶筒和两个茶杯。当我看到启功老要为我倒水时,诚恐诚惶地站起来,赶忙说:“您老喝,我出门不喝水”。“这不是进门了吗?”启功老风趣地说着,一脸诚恳的笑容。

     做为晚辈,我受到的实在是言谈举止的教化。

     ……

     当面看到的听到的,无疑是最珍贵的。但是仅此是不够的,为了把握大家独具的个性,我不由得一本一本去研读学问家的原著,一册一册去揣摩画家的画品,一场一场去欣赏音乐大师的演奏、指挥……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大家心灵的外化,是他们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这些充满灵感的作品,我可以在内心深处和大家继续对话。提高自己,直到找到感觉。

      我首先要自己弄明白,为什么季羡林老能“纵浪大化”?启功老又如何“功在坚净”?以严谨思维著称的张岱年老,何以走上了寂寞的探索宇宙本源之路?为什么译坛泰斗杨宪益早年携英国妻子戴乃迭双双回国,他们如何共同度过大半纪风雨?华君武先生的幽默,如何体现他的独具慧眼?丁聪先生与漫画的“不解之缘”经历了多少坎坷曲折……

     当我奔波于这些文化大家的记忆的丘山时,我感到他们的思维是那么的深邃和广博。每当我追随大家的一段心路,就是一次振奋。我逐渐地更强烈的感受到他们那种“一经倾心,一生不变”的执著;那种为人、为业的楷模的精气神。于是,我逐渐地升腾起一种责任感,一种要把他们那种共同具有的精气神,用他们自己的人生独有的语言记录下来的责任感。一是规范自己,二是昭示世人:人应该怎样生活。

     我伫足喘息时,望着他们依然不停前进的征蓬,于是就有了这本《文化大家人生路》(《攀岩者》)的薄薄的影册。 这就算是我歇脚的“驿站”。但明日,又将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了。

     著名书法家启功老欣然为本书赐题书名,著名漫画家丁聪先生和王复羊先生又赐肖像漫画。承蒙抬举,不胜荣幸。值此谨表由衷的谢意。


           石梅    2002年春日  

附:

文化大家人生路目录

                     

                                       

     季羡林心中那不尽的宇宙-------------------------1

     “纵浪大化”季羡林-------------------------------13

     哲人张岱年求真--------------------------------------19

     启功之功,功在坚净-------------------------------29

     沙翁童趣------------------------------------------------41

     译坛泰斗杨宪益和他的金发夫人--------------48

     一代宗师——叶浅予-------------------------------59

     漫画大家华君武--------------------------------------70

     漫画家丁聪的苦涩人生----------------------------88

     金石巨匠大康----------------------------------------103

     送康殷先生远行-------------------------------------122

    李德伦与中国交响乐-------------------------------126

     诗文书画奇才黄苗子------------------------------138

     让命运低头的艺术家郁风------------------------163

     幽默的方成,方成的幽默------------------------186

     李琦神笔绘群雄-------------------------------------196

     用音乐净化心灵的盛中国------------------------206

     陈佐湟和中国交响乐-------------------------------217

     高擎“红烛”的闻立鹏---------------------------225

     漫画家王复羊-----------------------------------------233

     袁熙坤的“王者之风”---------------------------245

     大巴山的儿子罗中立------------------------------254

     钢琴教育家赵屏国、凌远------------------------262

     郑明明和她美的事业-------------------------------274

     谢芳三梦------------------------------------------------295

     继续悲鸿的生命-------------------------------------305

     重现“三国”须眉的蔡晓晴--------------------311

     民间“考古家”李征康---------------------------321

     “世界第一泉”设计师张志杰-----------------330

    后记------------------------------------------------------336

     

 

石梅的人物写作方法


辛俊兴

  2004年夏天的一天,罗忠仁同志高高兴兴地到我的办公室,向我推荐一本书——《文化大家人生路》。他说,这是石梅同志写的,很有水平。石梅同志我认识,她是北京市社科联的党组副书记,工作中很有思路。但是,她写的书,我是第一次见到。

  《文化大家人生路》这本书确实写得好,一共写了北京地区社会科学界、文艺界、教育界的张岱年、季羡林、启 功、文怀沙、杨宪益、戴乃迭、叶浅予、华君武、丁聪、康殷、李德伦、黄苗子、郁风、方成、李琦、盛中国、陈佐湟、闻立鹏、王复羊、袁熙坤、罗中立、赵屏 国、凌远、郑明明、谢芳、廖静文、蔡晓晴、李征康、张志杰等29位知名人物。我几次逐篇阅读,感到获益匪浅。不仅了解了书中人物的思想、情操,也学习了石 梅同志的人物写作方法。后一点,对于做科协工作的同志宣传科技人物更有直接的益处。

  这本书的简介中说,此书“是作者多年追踪采访、潜心研究的成果。”石梅同志担任北京市社科联党组副书记的 职务,应当说,业务是相当忙的。但是她却能“潜心研究”社会科学界的著名人士,这对于她自身的工作也是巨大的推动。社科联是社会科学工作者的群众团体,作 社科联工作的同志,也只有深入了解工作对象,才能和社会科学工作者有共同的语言。“潜心研究”虽然只是短短的四个字,但是内涵却十分丰富。

  这本书体现了石梅同志的写作艺术和写作水平。分析、研究、学习她的写作方法,对加强科协系统的科技人物的宣传工作十分有益。

  由繁入简

  这本书中的29位人物,都是有影响的人物,也是知名人物,都有重大的成就,每个人都有一段历史,或坎坷, 或曲折,但都充满着自强不息的奋斗、坚持不懈的努力。其中许多人甚至可以专门出长篇的传记。要在几千字的文章中,把一个人物写“活”,写得感动人,教育 人,确实要下一番功夫。

  石梅同志写人物,一个特色是简练,用简洁的文字把“历史”压缩得很短,又使读者了解梗概。全书约25万字,平均每篇8000字左右。作者不是简单地平铺直叙,而是集中笔墨细腻地书写精彩的片断。

  比如,大书法家启功年幼时代的一段故事,不仅使读者兴趣盎然,而且使读者能够理解启功之所以成功的真谛。在石梅的笔下,是这样写的:
一 次有位亲戚,让他画一幅画,说画后为他装裱悬挂。他雀跃着铺好了纸,但是亲戚又反复叮咛了一句:“画好后千万不要题字,要请别人代笔完成。”这意思很明 白,就是看不上他的字。这一下,他热情地心骤然冷却了。这对他来说,不啻是莫大的耻辱。心虽幼小,伤害却极大。当他再提笔时,就觉得这只毛笔竟然沉重得不 能运动。于是,他暗自下决心,学好字,练好字。“耻辱”是摧残,但也能成为催人向上的动力。于是,“练好毛笔字”是他时刻不能忘怀的志向。而今,几十年 后,启功已经成了书法大家。这个成功,也许多少要归功于那位可能无心羞辱他的亲友。但是,此人也可能并不知道,那个羞辱,是如何使启功寝食不安。

  人们可能只知道启功是大书法家,这段故事却鲜为人知。通过这段文字,人们也许就不难理解,启功的书法成就来自于孩提时代“练好毛笔字”的志向。

  细腻刻画

   描写、叙述、抒情和议论是人物写作的基本表达方法,其中描写和叙述又是主要的。描写就是用语言文字把人物形象勾画出来,让读者感受到人物的神貌、品格。 一般的描写也许不难,难就难在作者把读者带进一种意境,仿佛使得读者和所介绍的人物在一起。用中国画来比喻,描写可以是“写意”式的,也可以是“工笔”式 的。我个人觉得,石梅同志写作人物的手法更趋于“工笔”式,用细腻的描写,刻画人物的性格。

  在描写画家罗中立参加四川美术学院附中考试时,作者有这样一段文字:
  这一天,歌乐山上的 300多个台阶,他一天如飞般地往返了三次。后来,他计算了一下,那天他竟然跑了百里之遥,正是“少年心事当拿云”。那次专业考试,他的成绩获得了第一 名。当夜,他又为挑选面试作品激动得翻箱倒柜,把积年之作都翻出来了。选啊,挑啊,从一大堆画稿中,精选出了他最得意的作品。次日,当他提了满满一大包素 描、速写、水彩、水粉画摆在老师面前时,吓了老师一大跳:这孩子怎么画了这么多!终于在报考的上千人中,他幸运地被选入了录取的30名之内。

  这回,他走在石板路上格外地轻松,小腰板挺得倍儿直,小胸脯挺得倍儿高。就这样,他踏上了理想的征程。

  写得多么生动、具体!“300多个台阶”、“如飞般地往返了三次”、“百里之遥”、“翻箱倒柜”、“选 啊”、“挑啊”、“一大堆”、“满满一大包”、“吓了老师一大跳”、“走在石板路上格外地轻松”、“小腰板挺得倍儿直”、“小胸脯挺得倍儿高”,这些词 语,仿佛让读者和小画家一起参加了一次令人难忘的考试。

  用词考究

  石梅同志的 写作十分认真,对用字、用词反复推敲,语言精练。比如:写季羡林孩子时代的乐趣,“大苇坑捉青蛙,草丛里找鸭蛋,树枝上摇知了”(《季羡林心中那不尽的宇 宙》--3页),仅仅用了18个字,却是非常生动。而且三句话很讲究,“大苇坑”、“草丛里”、“树枝上”是地点,“捉”、“找”、“摇”是动作,“青 蛙”、“鸭蛋”、“知了”是对象,多么富有生活气息,仿佛把读者带入了乡村的原野中,和孩提时代的季羡林一起玩耍,从而对季羡林的情感魅力和心中那不尽的 宇宙更有深刻的认识。
石梅同志文章中往往只是寥寥数笔,就可以勾画人物的特征。比如,描写漫画大家华君武,仅仅用了“他虽鬓发苍苍,面颜却满含精气神”14个字,就使华君武的形象跃然于纸上。

  体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不仅要靠描写,也要靠人物的语言,特别是人物的典型语言。“人活着就应该像个人的样 子,人应该有志气,有所追求和向往,要对得起自己的父母亲,对得起人类,对得起这个世界。”“音乐是语言的尽头,音乐欣赏,是作曲者、演奏者、听众三者共 同创造的,”“人生短促,艺术永久。”李德伦自己的语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就能有力地感染着读者。

  现代汉语的词以双音节为主,在句子中把双音词和单音词合理地搭配,才能更准确地表达,也才能使句子和谐、优美。石梅同志不仅在文章的小标题中十分注意对偶这种辞格的使用,就是在文章中也注意音节的平仄协调。

  善用标题

  石梅同志在写作人物时,不仅对文章的字、词推敲,对文章的题目也是入木三分。例如,“启功之功,功在坚净”,这篇文章是写教育家、书法家启功的。标题中一共8个字,“功”字用了3次,既巧妙地和启功的名字结合,又是对启功人格的概括和刻画。

  又比如,写漫画家方成,标题是“幽默的方成,方成的幽默”,一下子就让读者了解了方成的特征,也抓到了漫 画幽默的本质。细读这篇文章,读者会发现作者写方成的幽默,一共用了十几个例子,个个可以令人捧腹不止。再看题目,更能认识到石梅同志描写人物、刻画人物 的深刻,体会到文章中所述“在生活中挖掘幽默,巧妙地表现幽默,给别人也带来幽默,正是一个漫画家的魅力所在”的主题。

  题诗作题

  不仅是每篇作品的标题有特色,就是对每篇文章中的小标题,作者也是颇为下了一番功夫的。以描述画家丁聪为 内容的《漫画家丁聪的苦涩人生》文章中,作者一共用了8个小标题。这8个小标题是:七龄咏凤凰,慷慨写流亡,速写过仰光,脱险入东江,逢凶犹袒腹,一怒抨 奸佞,不期逢厄运,江海任徜徉。8 个小标题是对画家丁聪人生历史不同阶段的写照,也是高度的概括。不仅如此,我在读了几遍之后突然发现,将这几个小标题 连起来,竟然是一首“五言诗”:
  七龄咏凤凰,慷慨写流亡,
  速写过仰光,脱险入东江。
  逢凶犹袒腹,一怒抨奸佞,
  不期逢厄运,江海任徜徉。
  石梅同志在写人物中对小标题如此下功夫,令人感动;而小标题如此有“内涵”,令人叫绝。
  在《诗文书画奇才黄苗子》一文中,石梅同志在文章的一开头先以笔者题记的方式“题诗”一首:
  幼鸣千载鼓,脱颖绘奇图。
  交友缘同趣,论诗萤雪殊。
  临池天广大,面壁道宽舒。
  林海听冰锯,小屋漫读书。
  红花携鸟语,秀野筑新庐。
  而这首诗的10个句子在文章中又是10个小标题。
  在《李琦神笔绘群雄》这篇文章中,一开头也是作者“观李琦画有感”的一首诗:
  抚膺歌大风,简笔绘群雄。
  胸臆长天阔,凝眸江海宏。
  植根民众里,精艺轩辕中。
  留有空白处,
百年云水腾。
  多么好的一首诗,这首诗的8个句子又是文章的8个小标题。

  在处理小标题的艺术上,石梅同志不仅仅是采取“题诗”的形式,根据文章的不同也不断地变换着小标题的使用方式。例如:“谢芳三梦”这篇记载著名电影演员谢芳的文章中,全文中用了三个小标题:“一梦电影”、“二梦歌唱”、“三梦写作”,每个小标题都是“点睛”之笔。

  “摘要式小标题”也是作者采用的一种方式。例如,在《李德伦与中国交响乐》这篇文章中,作者则用了六个小 标题:“在中国交响乐的铮鸣钟,有一个音符高亢而又深沉”、“在柴可夫斯基的故乡,有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青年人,指挥了世界一流的国家交响乐团”、“妈妈 教唱的《春之花》陶冶了这个小小音符,革命的洗礼使这个音符越奏越响”、“上海十年闯荡,中国人有了自己的交响乐”、“延水河清宝塔山高,中华民族自己的 交响乐伴奏着革命前进”、“八十将至的李德伦说:为曲高和众而奔走半个世纪,至今始发现仍在起跑线上”。

  《郑明明和她美的事业》这篇文章中,只是直接用一、二、三、四、五,分出5个段落。

  而《送康殷先生远行》这篇文章,就是从头写到尾,中间一个小标题也没有用。

  可见,在不同的文章中,依内容和表达方式的各异,小标题的使用也是“因地制宜”。

  导语开端

  文章的开头往往是决定能否吸引人的关键。古往今来,优秀的作品从来都注意文章的开篇。在这本书的20多篇文章中,作者对开头都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新闻是格外讲求导语的,作者把写新闻导语的艺术恰当地“镶嵌”在人物写作上。

  在介绍肖像画“父亲”的作者、著名的油画家罗立中的文章中,作者是以一番议论开篇的:

  诗曰:“天生我才必有用”,其必备两个因素,一是“我才”,二是“有用”。“我才”是储备,“有用”是机遇。

  飞跃高山,必须有大鹏的羽力;横决大海,必须有鲲鲵的脊背。茫茫社会,不乏“崇山碧海”的机遇;那么,就看你有无鲲鹏的才情。

  作者的这段议论充满了人生的哲理,自然就能抓住读者,作为一个读者在被作者的议论折服以后,一定想要知道作者为什么要发这番议论,自然要注意以下要介绍的人物。

  《民间“考古”家李征康》这篇文章的开头是以一首民谣导入的: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这首楚民谣“孺子歌”的吟哦之声,在浩瀚的楚天之空,回荡了千百年。如今,拂去岁月的尘封丝罩,我们才发现,它的袅袅余音,在云雾飘渺的武当山下的一个质朴的小山村里,依旧绵绵不绝。在这个几年前还与外界仅通一洞的山村伍家沟,居然还保存着活化石般的楚文化的积淀层。

  作者文章的开头就给读者带来了楚文化的气息,为介绍文章中的主人公做了铺垫。

  旁征博引

  石梅同志这本书还有旁征博引的特点,足见作者文化底蕴的深厚。作者在这本书中,引用历史典故,引用诗词,引用谚语,引用名人语言、格言和警句,引用别人对文中人物的评论,引用所介绍的人物自己的话语,对读者产生启迪。例如:

  正如哲人所言:艰难能造就伟大的心灵。(《季羡林心中那不尽的宇宙》)

  这位房东把北京来了钢琴教师的消息讲给教友说:“我放弃了一个礼拜的假期来接待北京老师,我认为这是我的荣耀。” (《钢琴教育家赵屏国、凌远》)

  在《哲人张岱年求真》一文中,作者还引用了张岱年的父亲的一副对联:

  而后,年幼的张岱年随父亲回到北京,住在一个四合院中的南屋。父亲为他贴了一副对联:
  醴泉无源,芝草无根,人贵自立;
  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民生在勤。
  在自立勤奋之中,他以第四名之荣小学毕业,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附中。……
  细心的读者可以从这幅对联中体会到人生的哲理。

  论中有理

  文章虽然是写人物,但是从人物的经历又引出生活中的哲理,作者的一些议论给人以深刻的启发。例如,在《
“纵浪大化”季羡林》一文中,作者一开头就写到:

  滴水虽小,却能穿石。这给我们两点启发:一为从不中断,二为注入一点。从不间断,就是有恒,日复日,年复年,坚持不懈;集中一点,就是目标专一,从不旁逸。

  这段议论,既是为介绍季羡林打下了铺垫,又是给每一位读者在思想上的启迪。坚持不懈和目标专一,正是一个人在事业上取得成功的基本道理。这种充满哲理的议论,揭示了社会生活中的某种本质,给读者以真理的昭示。

  这种充满哲理的议论在这本书中可以见到多处:

  造物者钟情于灵秀,却也摇之以风,摧之以雨。在风雨的摇撼摧折中,多少灵秀泯灭于无闻,而栉风沐雨冒出的新生,造物者又激之以寒,熬之以暑。最终,能挺秀于天表的,是造化遴选出来的神秀。(《启功之功,功在坚净》)

  人们欣赏那满树的鲜花,垂涎那低垂的果实,但很少认真地注视那为凝结鲜花果实而变得粗糙的树干,那经磨历劫的龟裂的树皮。但那里正在述说着,为了这鲜花果实,这棵大树经受了怎样的“风刀霜剑严相逼”。(《重现“三国”须眉的女导演蔡晓晴》)

  把事业当作生命的人,他的事业是他生命的化身,千秋永存;把事业当作栖身之所的,一旦生命终了,人去楼空,那楼宇则是逐日坍塌的荒凉了。所以,哥白尼即使被烧死在十字架上,他的心灵依然对着苍天呐喊:地球依然围着太阳转!(《用音乐净化心灵的盛中国》)

  大凡杰出的翻译家,总得要中外语言两绝,既熟谙博大的汉学知识,又内存深厚的外文造诣。能携两袖纯正之乾坤者,才可凭虚御风,徜徉于天地。(《译坛泰斗杨宪益和他的金发夫人》)
艰难坎坷,也是人生的一种财富。(《漫画家王复羊》)

  深化精炼

  为什么石梅同志能写出这么好的作品?在这本书的后记中,作者写道:“当面看到的听到的,无疑是最珍贵的。 但是仅此是不够的,为了把握大家独具的个性,我不由得一本一本去研读学问家的原著,一册一册去揣摩画家的画品,一场一场去欣赏音乐大师的演奏、指挥……因 为我知道,这些都是大家心灵的外化,是他们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这些充满灵感的作品,我可以在内心深处和大家继续对话,提高自己,直到找到感觉。”正 是作者从一本本、一册册、一场场中去体会、去深思、去挖掘,不断进行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思维加工,才能提炼出各位社会科学家、艺术家人生的真谛,写出点 睛之笔,所写出的人物作品才感人。

  几点启示

  阅读《文化大家人生路》,对科协 的科技人物宣传工作可以得到借鉴。科协作为党和政府联系科技工作者的桥梁纽带,作为科技工作者之家,宣传科学家和科技工作者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近几年,在 中国科协的指导下,北京市科协推出了“科技人物宣传工程”,扩大了对优秀科技人员的宣传。如何把科技人物宣传好,不仅要总结实践经验,也要借鉴有关兄弟单 位的经验。石梅同志这本书,写的是社会科学家、艺术家,却对我们宣传科学家有所启示:

  宣传一位科学家,不仅要宣传他的科学成就,而且要宣传他的科学精神、科学思想、科学方法,宣传他的成长道路,这样可以使人们特别是青少年从中学习到“人生的哲理,生活的真谛”。

  社会科学界的宣传资源十分丰富,同样,自然科学界的宣传资源也十分丰富。科协要对北京地区的科学家,有重点地做一些深入的宣传。传记文学、报告文学都是很重要的方式。

  科协的干部接触科学家的机会很多,除去为科学家做好服务工作以外,也要分析科学家的长处、学习科学家的为人。有条件的同志不妨向石梅同志学习,动手写一些介绍科学家的文章,这样做,“一是规范自己,二是昭示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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