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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九个躬》——纪念曹禺老师百年诞辰

在我们的生活中,鞠躬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必不可少的礼节,常常鞠躬的人是向被鞠躬的人,表示自己的谢意、敬意、爱意textarea>

 
     
在我们的生活中,鞠躬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必不可少的礼节,常常鞠躬的人是向被鞠躬的人,表示自己的谢意、敬意、爱意、歉意、悔意,以至怒意、恨意、仇意,等等。然而,这里要说的曹禺老师向老舍先生的鞠九个躬,却是很有一点特殊性的。
     话要半个世纪以前说起,1945年的金秋季节,如同艰苦辛劳的农家喜获丰收一样,历时八年的抗日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了,民心振奋,普天同庆。8月28日,中国共产党主席毛泽东亲自来到了重庆与国民党进行谈判,被国人看作是和平、团结与民主的伟大象征。曹禺老师激动不已地对自己也对大家说:“毛先生来了,这下可太好了!”
     在周恩来的精心安排下,毛泽东在上清寺会见了当地文化界的知名人士,曹禺老师也接受了邀请。 沈浮(著名电影导演。——笔者)对毛主席说,国统区太黑暗了,要到延安去。毛主席说,欢迎你们去延安,但只有小米招待大家。……就是这样,毛泽东在谈笑风生当中,语重心长地对所有文化界人士表达了关怀和期望,着实令人感动,令人难忘。
     接下来,10月10日,报纸上正式发表了《国共代表会谈纪要》,曹禺老师欢欣鼓舞地看到了:“要坚决避免内战”,“以和平、民主、团结、统一为基础,建设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等等闪闪发光的文字。而且,充满希望地听到了近期要召开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共商和平建国大计的好消息。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阳光灿烂的背景下,曹禺老师和老舍先生两位著名作家接到美国国务院之聘,赴美国讲学一年的邀请。
     当年1月上旬,国民党中央社和延安的《解放日报》,分别刊登了一条重要消息——“美国国务院决定聘请老舍、曹禺二氏赴美讲学,闻二氏已接受邀请,将于最近期内出国前往。”
     此刻,到底要在美国讲学讲些什么,使曹禺老师和老舍心里犯了愁。于是,曹禺老师就登门求教于前辈长者茅盾先生。茅盾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一,有什么就讲什么,实事求是;二,讲文学要讲它的社会意义,不只是讲娱乐。曹禺老师听到以后有了信心和力量,把此话告诉了老舍,后来他们在美国就是这样去做的。在上海的欢送会上,热烈而又隆重,众人签名题词册的首页,是叶圣陶先生写下的话——“文协上海分会欢送舒舍予、万家宝两位先生赴美讲学,宣扬我国新文艺,到会者咸署名于此纸,永留纪念。时为35年2月18日下午4时,会场为‘全联’食堂。叶圣陶书端。”此时,诸如同行的寄语,朋友的嘱托,学生的深情,等等,使得曹禺老师和老舍深感此行绝不仅仅是个人之讲学,而是担当着民间文化使者的千钧重负,非同小可,大意不得,怠慢不得。
     1946年3月4日,黄浦江畔阳光明媚,春风暖人。曹禺老师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满脸堆笑,与同样穿着西装的老舍一起与众人一一握手,向欢送者告别之后,便登上了远洋的美国海军运输舰,开始一次漫长的、远离故乡的旅程。
     到达美国以后,曹禺老师与老舍朝夕相处,互帮互济,无话不谈,交往很深,结下了终身难忘的友谊。后来,曹禺老师回忆说:“开始,我们手头比较宽裕,住15美元一间的房子,那是让人家捉了大头的。后来,我们的钱不够用了,就住1元钱一间的房子,有时干脆躲起来不见客人了。一到礼拜六,我们买回一瓶酒,两杯下肚,就唱起京剧来。老舍先生擅长京剧的须生和老旦,一唱起来,就似乎又生活在故国了。平时外出都讲英语,只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说起祖国的话。畅谈,交饮,真是尽兴尽致,谈的高兴的时候,便常常痛骂美国社会生活中那些虚伪和残酷的现状。”
     更值得一提的是,天津南开中学校长张伯苓先生当时正在纽约,在欢庆老先生70大寿的宴会上,当年南开中学的学生曹禺和曾经在学校任过教的老舍,两人还合写了一篇长长的“祝寿诗”参加助兴。
     1947年1月,曹禺老师告别了共同生活过十一个月的老舍,只身回国了。那天,老舍送他上了汽车,并且依依不舍地挥着手,直到汽车走得不见踪影为止。
     新中国成立的前夕,又是曹禺老师遵照周恩来总理的指示,主动而热情地把老舍从美国叫回来一起参加新中国的文化建设。老舍刚到北京的第二天,就由阳翰笙陪同下会见了周总理,老友相会,畅谈许久,受到了很高的接待礼遇。同时,老舍还荣任了北京市人民政府的委员。
     新中国成立以后,曹禺老师当上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院长,而老舍先生又不断以新写的剧本鼎力给予支持,他先后写了六个剧本让剧院演出,其中包括到目前为止已经演出了600场的,震惊中外的经典剧目《茶馆》。记得,当1957年秋天,曹禺老师初次读到老舍写的《茶馆》剧本第一幕时,他的心脏怦怦然,几乎要跳出来,完全处于一种狂喜之中,这正是他读到了好作品时的特殊心态。他兴奋地向老舍说:“这是古今中外剧作中罕见的第一幕!”他认为,六七十个人物活灵活现,勾勒出戊戌政变以后整个中国的形象。只有四十来分钟的戏,竟然敷衍成几十万字的大文章,老舍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把泰山般重的时代变化托到观众面前,这真是大师的手笔。据笔者所知,曹禺老师如此折服一个剧作家还是很少见的。他说:“《茶馆》的演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付出了值得骄傲的劳动。……有这样的剧作家、导演、演员、舞台美术工作者,有这种令人满意的和谐合作,北京人艺的创造生活是无比幸福的。《茶馆》与它的演出,是中国话剧史上的瑰宝。”
     他又进一步指出:“老舍先生是杰出的小说家,依我看,他也是杰出的戏剧家。他独创一格,他的戏充满着对劳动人民深切的情感和浓厚的北京乡土气息。他的剧作《龙须沟》与《茶馆》是中国话剧史中的经典,他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老舍先生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关系很深,感情也很深。对每一次剧院向他索取剧本的请求,他都欣然允诺,不久便会把北京人艺的同志找去,听他朗读他的新作。艺术家们热爱他,敬佩他,应当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生命,一部分是由老舍先生的心血灌溉的。”
     为此,曹禺老师和老舍先生之间的诚挚友谊更是得到了新的内容,新的充实和新的高度。
     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在“大革文化命”的运动当中,老舍先生竟然受尽凌辱、折磨和迫害,含冤、含怒、含恨自杀于自己出生地附近的“太平湖”。可以说,像他这样的文学大师,在中国不是五十年、一百年可以出一个的,此种巨大损失远远超过了自然灾害。
     “四人帮”垮台以后,1978年3月里,北京在八宝山公墓里举行老舍平反追悼会(当时起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骨灰安放仪式”)。与会者众多,他们在哀乐中用挽联、诗词、悼词、花篮和痛哭,来深情地祭奠这位被迫早逝的杰出的作家。曹禺老师当时也是刚刚从“地狱”里逃出来,身体仍旧很虚弱,并且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然而,他没有听从家人和友人的劝阻,依然亲自来参加了。追悼会还没有开始,他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会场。他走进门以后,一声不吭,便径直来到遗像和骨灰盒(这里只有用过的一副近视眼镜、一枝钢笔、一枝毛笔,以及几朵小茉莉花)的前面,旁若无人地向着老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动作极慢,然后站在了一旁;等到追悼会结束以后,吊唁的人陆续向外走着,他也跟上去,走出会场不远,又突然转了回来,再次向着老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还是动作极慢;再也想不到的是,他第二次出去并没有走远,当胡絜青、舒乙、舒济等亲属捧着遗像和骨灰盒走出来时,他硬是拦住了去路,第三次向着老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依然动作极慢。老实说,我们真不知道曹禺老师是用什么惊人的意志和力量,坚持鞠完这九个躬的。这哪里是用身体在鞠躬,分明是在用生命和灵魂在鞠躬啊!
     所有吊唁的人面对曹禺老师那一只手吃力地拄着拐杖,全身似乎还在微微发颤,脸上又毫无表情的痛苦样子,不难看出他此时已经是肝肠断裂,悲痛欲绝。显然,这里鞠下深深的九个躬正是表达了他那发自内心深处的敬重、挚爱、歉疚、痛惜、悔怨和愤慨。……一句话,他心里装满了那说不出又说不尽的话语,他的这种感情是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的。这一切,使得在场者无不动容,乃至泪如雨下。
     当年,两位国家级的语言大师,竟然一位把语言都带走了;一位有语言也说不出来了。如今“文革”过去了40多年,它的悲剧况味我们还是能够深切体味得到的。
     这真是——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千载其一乎。”
     记得,曹禺老师是很欣赏弘一法师的诗词的,那么就以法师的一首《咏菊》作为结束吧。——
     “姹紫嫣红不耐霜,繁华一霎过韶光。
     生来未藉东风力,老去能添晚节香。
     风里柔条频损绿,花中正色自含黄。
     莫言冷淡无知已,曾有渊明为举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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