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辣子”的梦
——记旧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凤姐的扮演者邓婕
每个姑娘都有每个姑娘的梦。而她——四川姑娘邓婕，有着那么丰富的梦境，是她生活在梦中，还是生活本身就是梦？
1、童贞的梦
也许是遗传基因在起作用吧，自她懂事那天起，就梦想当演员，当明星。她的父母亲都是重庆川剧院有一定知名度的演员。或许她曾经坐在外婆的怀抱里观看过父母亲的演出，然而，那时她太幼小了，实在记不起这一页了。直到她刚满三岁，父亲过早的离开了人世，她似乎开始朦朦胧胧记起了昨天发生的一些事情。
她记得，妈妈将她与刚满一岁的弟弟送到姨妈家里，由外婆抚育，外婆格外疼爱她，从事教育事业的姨妈和姨夫待她姐弟俩如同亲生。她的两个表弟与她姐弟俩情同手足。姨妈家的近邻——重庆市最漂亮的体育场，是她姐弟四人任意驰骋的小天地。她身为小领袖带领三个弟弟在那里捉迷藏，叠罗汉，玩得那样开心。
她的童年生活是飘在睡眠上的浮萍，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但她喜欢做各种各样的梦——她曾经想当一名体操运动员， 拿冠军，戴金牌。运动场上那翩翩身姿，曾使她垂青。然而，她营养不那么好，身子骨单薄，冠军梦几乎是在瞬间便破灭了。
稍大一些，她与三个弟弟悄悄地学演戏，体育场上的层层台级是姐弟四人的小舞台。那时最流行的戏是《红灯记》的她扮演小铁梅，嗓音出众，“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那个段子，她唱得很出色。她发现，每当登上舞台，就感到内心深处拥有一种奇特的喜悦。于是，她的演员梦便由此开始了。
走进学校以后，她开始识字，读书，阅读能力渐渐提高了。曹禺的《日出》《雷雨》，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她吃力地一遍又一遍地读下去，她渐渐地感到剧中人的命运总是与她幼小的心灵息息相通，她随着剧中人的遭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常常惊得三个小弟弟目瞪口呆。姨母终于发现她的外甥女继承了她姐姐，姐夫的素质，是个戏剧小天才。
恰巧，1973年四川戏剧学校来招生，不满15岁的邓婕因为有一副好嗓子，又有灵动的表演技巧，被川剧班的主考教师选中了。就这样命运把她推向了戏剧舞台。
入学后的头三四年，师生用去大部分时间学工、学农、学军，但很少学戏。这期间，川剧班排练《审椅子》，由她充当主演。彩排以后，大家纷纷称赞她这个主演是棵好苗子，自然，她也很是得意。可是，当文化局头头来审查剧目时，她作为主演却未能登台演出。老师说她个子矮，有碍观瞻，悄悄把她这个主演撤换了。她为自己的不幸偷偷落泪，她也曾暗暗埋怨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要生下她这个矮女儿。但她又想到，母亲是伟大的，是无私的，她非常爱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把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把倔强的个性等内在素质传给了她，可为什么又同时把个子不高的外在因素也让她继承下来呢？这对一个演员来说，将意味着不幸啊!
粉碎四人帮以后，那位偏爱她的教师，开始认认真真的教她学会了几出好戏。毕业前夕，她以出众的才华出演了《潼关景》《拷红》等重头戏。在《潼关景》中，她扮演下凡的仙女，载歌载舞，身段优美，舞姿动人；在《拷红》中，大段大段的唱腔，常常博得观众的满堂喝彩。当掌声送入她耳膜的一刹那，她是多么惊奇，多么感谢那些耗尽心血的师尊呵。她这只雏燕，在师尊的哺育下，将要展翅翱翔了。
邓婕迷上了川剧。她以为川剧把具有四川家乡特色 的音乐、舞蹈、雕塑、歌唱、建筑、文学等各种艺术的美，综合为一体；把唱、念、做、打等技术熔于一炉；把人世间的沧桑变故，人生的喜怒哀乐描摹的淋漓尽致。她向老师刻苦学艺，以优异的学业成绩取得了戏剧学校的毕业证书。四川川剧院选中了邓婕这位尖子学生。然而，邓婕失望的发现，这个天府之国的著名艺术团体却没有为她准备施展才华的舞台，因为当年演员参加演出，要论资排辈，她前边一茬又一茬比她年岁大，资历老的大姐姐乃至阿姨们挡住了她登上舞台的去路——从1978年到1983年的五年间，她总是扮演那些永远长不大的小丫鬟。青春年华似流水一般，一年又一年的流走了，她感到怅然若失。甘于寂寞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她曾经想到改行，但想来想去，除了当演员，竞想不出一门自己喜欢的工作。她以为什么医生啦，教师啦，还有体操运动员啦，那似乎都是邻居伙伴们的事情，与她无关，她就是要当一辈子演员。她不想，也不能够违背初衷。然而，因为无所事事，她那颗少女的心痛苦异常。感慨和惆怅，使她变得麻木。她想到，她这个19岁少女的心，不该变得这样麻木啊！于是，她将自己的爱好转向文学。她从成都市图书馆借来了中国的古典名著《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俄罗斯的古典名著《静静的顿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战争与和平》；法国名著《悲惨世界》……她迷上了曹雪芹，雨果，托尔斯泰，肖洛霍夫……因为这些伟大的作家在她眼前展现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天地——于是，她跟随这些伟大作家沉湎于大观园里花团锦簇的女儿国；她初游于顿河两岸白杨树丛里那铁马金戈的古俄罗斯战场……她曾梦想改行当作家。于是，她拿起笔来写日记，写她自己，把她的欢乐，她的悲哀，统统诉诸笔端。她有时写得很动情，时常被自己的笔墨所陶醉。这里顺便提一句，不久前，她曾为一家出版社著文《我演凤姐》，那流畅的文笔，巧妙的构思，可能要归功于她在戏剧舞台上的失意吧。
她的作家梦又被从天而降的《红楼梦》剧组的“选美者”突然打断了。生活的天空总是瞬息万变，异常复杂。然而，那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流云却是有根由的呀！
2、飞向梦境
这似乎是一个神秘的梦，一个她孩提时便向往的甜蜜的梦。她在梦幻之中，变得轻捷似流云，乘风北去，她睁眼看去，已经飞落在首都北京车站了。
把古典名著《红楼梦》搬上荧幕的消息，早在一年多前便众所周知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她自己却加入了这个演员的行列。
制片主任任大慧赶来接站，火车还没停稳，他就高声大嗓的呼喊：
“谁是邓婕？谁是邓婕？”
那声音里蕴含着迫切和激动 。
当邓婕身披一路风尘与倦意站在任大慧的面前时，他那意外的失望，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一开头的那股兴奋，那份激动，几乎跑的无影无踪了。他似乎感到荧屏上的邓婕，跟眼前这个“小不点儿”实在联系不上呵！
此情此景在邓婕的心里，留下了一丝寒意。她想到了三个月以前的那次冷遇——
那是春节前夕，邓婕正在为家里购置年货，一位热心的老师招呼她，说是《红楼梦》剧组来成都招聘演员，鼓励她去应聘。她想到，凭自己1.56米的个头，哪里敢有非分之想？然而，她又想到，机会难得，这难得的机会怎好放过呢？信心和意志再一次帮了她的忙。
这一天，那位热心的老师领着邓婕和一大帮四川姑娘来到《红楼梦》剧组的临时下榻处，找到了剧组的选美者“夏明辉”（邢夫人的扮演者）和王贵娥（尤式的扮演者）。老夏和小王怀着喜悦的心情打量着这帮四川姑娘，发现这些四川姑娘个个都挺顺眼，他们不由得暗自惊叹：美丽富饶的天府之国，育出了如此瑰丽的姿色。他二人像是勘探队员发现了宝藏，欣喜异常，很快给这些各具天姿的姑娘们分配了“角色”——
小李挺爽快，模样也俊，试黛玉勉强点，试试晴雯吧；
小张挺温柔，但缺少点大家闺秀的风度，就试试袭人吧；
小周可以试试平儿；
张莉坐在一边半天不动声色，木呆呆的，那就让她来个二木头迎春吧；还有你试紫鹃，她试鸳鸯……
几乎人人各得其所，就剩下墙角边的那小个子、黑皮肤的姑娘，她试什么角色呢？
老夏把小王招呼到了卫生间焦急的说：“就剩下一个姑娘了，让她试什么？”
“唉，没个儿，也不算漂亮，演丫环气质大了些，演夫人小姐个头儿又矮了些看样子到挺泼辣。”小王说。
“听说她挺会演戏的，刚主演了一部电视剧《燃烧的路》，还不错。”老夏说。
“那就随便安排一个吧，来个泼辣探春怎么样？反正又不是最后拍板，试试呗！”小王想到了一个主意。
“好，你快给她找一段探春的戏。”老夏以大姐姐的口吻给小王下了命令。
当老夏和小王从卫生间走出来，那位被冷落的小个子姑娘依然若无其事地坐在墙角边，娴静地翻阅着《红楼梦》，仔细看去，脸庞俊秀，气质倒也恬静沉着。适才谈吐中那种泼泼辣辣的气质突然消失了。这一切都说明，那小个子邓婕是一位多侧面的姑娘呵！
这一天，剧组通知那些初步入选的姑娘赶来参加录像。临时化妆间，服装间，录像室，静悄悄的，一位临时化妆师凑近王贵娥的身边，担忧地说：
“你知道吗？那位小个子姑娘眼角上有道疤痕，特写镜头会暴露吧？”
“先录上再说吧，又不是正式开拍，再说人家已经在化妆，总不能让人家扫兴呀！”
在远远的一个角落，小个子姑娘自己请来的化妆师正在认真地为她化妆。
“邓婕，快点儿，就差你了。”
只见她从从容容走向摄像机，投手举足是那样自如，那样动人。
屏幕外，原本是一位文弱娴静的姑娘，倏然间，头一甩，一挺身，竟被一位果断，刚毅的大家闺秀所取代。她的感情完完整整地溶进了自己创作的艺术境界，她是地道的曹雪芹笔下的探春姑娘。
“怎么变化这么大，简直换了个人！”人们一面看录像回放，一面惊叹那位小个子姑娘的表演技巧。
“我显得丑死了！”“我傻里傻气的。”。。。。。。几个小姑娘在一旁感叹着自己的失败。
此时，唯有邓婕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邓婕终于加入了《红楼梦》剧组的演员行列。
今日赶来接站的制片主任任大慧显然与那两位“选美者”老夏和小王尚未沟通信息，故而显得那样失望。不过，为了缓和眼前这尴尬的局面，他迅速掩饰了失望的表情，礼貌地接过了邓婕手里的行装……
3、凤姐入梦来
北京的春风，像凤辣子般的刁钻，一点都不温柔。不是吗？它迟迟不肯吹绽花蕾，迟迟不肯吹绿花草树木。路旁的树木光秃秃，直愣愣的。一阵风沙卷起，人都睁不开眼睛。
来自全国各地的各具天姿的《红》姑娘们，听完一周红学家们的授课，周末到户外踏青来了。姑娘们面对着痛苦摇曳的柳条，伴着呜呜悲鸣的电线杆，个个愁眉苦脸。唯有那来自南国的邓婕姑娘却与北国这刁钻，粗犷的春风投脾气，她迎风前进，那样快快活活。她以为在这北国特有的春风中，别有一番情趣。她感到了，她的披肩长发在这北国特有的春风中飘飘逸逸，别具一番惬意的潇洒气派。在她的感染下，姑娘们没有了那大家闺秀的斯文，没有了那出自豪门贾府的矜持，活活泼泼的姑娘们显露出了现代人热情奔放的本来面貌。
有一位红学家说，人生是一个秘密，《红楼梦》就非常艺术地写出了人生的秘密，非常深刻地开掘了人生的真谛，生动地表现了人生的苦恼，人生的辛酸，人生的追求，人生的悲欢离合。一旦把用文字写成的《红楼梦》这部国粹搬上屏幕，变成可以耳闻其声，可以目观其色的画卷，实在是意义非凡啊！
此时此刻，姑娘们坐在山坡上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飞舞着的一只只美丽的小风筝，认真的回味着，咀嚼着，热情的谈论着红学家的讲课。看啊，一只只美丽的小风筝，正在随风飘舞，正在向着天际腾飞。。。。。。
当姑娘们听完红学家周汝昌，王朝闻，蒋和森，李希凡，周雷等人的讲课时，首都北京已是柳絮纷飞，芍药含苞待放的时节了。《红》剧组的学习班进入了试角色的第二阶段。
圆明园的会议室里，坐满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少男少女们——导演将宣布第一批试角色名单。只见老导演掏出老花镜，抖了抖那张令姑娘们揪心的稿纸，念到：
“林黛玉，由张蕾，张静林，陈晓旭，王晓法试演……”
没有念到邓婕的名字。自然，我们的邓婕姑娘已经告别了天真烂漫，诗情画意般的少女之梦。她已经踏上了坎坷的人生道路，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那种多愁善感，弱风扶柳的少女气质似乎已经从她身上消失了。
“薛宝钗——袁枚，郭震珍，成梅试演……”
当然，也不会提到邓婕的名字，因为她不具备“脸若银盘，眼若水杏”的大富大贵像。
“凤姐——周月，乐韵，邓婕试演”
什么？凤姐——那位聪颖，美貌，心狠手辣的凤辣子，贾府里的管家奶奶王熙凤，贾府兴衰的代表人物，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邓婕却连想也不敢想的角色呀！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犹如一股强劲的旋风，把她带向云端，她如腾云，似驾雾，飘飘然不知身心在何处……
凤辣子一下子闯进了邓婕的幻觉之中——梦幻之中的凤辣子，时而泼泼辣辣，时而绵绵多情；时而暴虐刁钻，时而幽幽温顺……突然凤辣子冲她愤怒直视，似乎在说：凭你这个又黑又瘦的矮个子姑娘，岂敢与贾府的管家二奶奶沾边吗？她本想回答她：不敢，这只是导演的安排……
刹时，凤辣又飘然而去，她无影无踪。邓婕自己似乎又从云端栽落下来，实实在在地摔落到地上，大有粉身碎骨的疼痛感。
此时邓婕定了定神，找到导演王扶林，愁容满面地恳求导演能够重新考虑她试演凤姐的这个决定。导演王扶林平静的回答邓婕说：
“你的屏幕形象还不错，试了戏再说吧！”
凤辣子就这样继续留在她的梦幻之中。
4、梦中的红蜘蛛
她，此时此刻，已然置身于斗艳的群芳之中，一丝丝惶惑，时时在心头掠来掠去。她有些怕，怕在堂而皇之的贾府之中失却自我。古今世界竟然是那样深沉复杂，幻化莫测。她将试演的那个凤辣子是那样强悍，刁钻，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叱咤风云。而她一个不黯事故的少女是这样羸弱和渺小。尤其是她将面对那样强大的竞争对手——周月，她是来自昆明的话剧演员，有丰富的表演经验，有可贵的台柱风度，而扮演王熙凤又正需要这样的素质；乐韵，她天生丽质，光彩照人，风姿飒爽飘逸，已拍过几部电影电视。更重要的是她们那标准身材对她具有极大威胁……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不由得袭上心头。窗外的柳丝在微风中起舞，干扰着她纷乱的思绪；芍药花也似乎在孤寂中为她忧虑。
突然，她发现墙上有两只蜘蛛，一大一小，一红一白，向着墙顶争先爬行—
难道，这两个小生灵也在竞争吗？她心中不由地一悸，于是，她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着这两个小生灵的动静。
哎，那红红的小蜘蛛显然落后了，真是不自量力啊，你怎能超过大你一倍的白蜘蛛呢？她忽然想到，这只小小的红蜘蛛，此时此刻，似乎与她共命运啊！于是，她情不自禁的继续看去——小小的红蜘蛛，顽强地追赶着那只白蜘蛛。白蜘蛛洋洋自得地停下了脚步，红蜘蛛仍然在顽强地向房顶爬去。此刻，她在默默地为红蜘蛛加油，祝它成功！
人啊，有时也真怪，时常把自己的思维方式与一些毫不相关的什么联系起来，这荒唐吗？
墙下那小小的红蜘蛛还在爬着，她却在不知不觉间入梦了。
——那小小的红蜘蛛闯入了她的梦境。
梦中的红蜘蛛还在顽强地向上爬着，突然，那只大白蜘蛛拐弯了，它朝白墙的左端爬去，似乎它对墙顶这个方向失去了兴趣，那只小小的红蜘蛛却继续向顶端爬呀，爬……
噢，小小的红蜘蛛终于胜利了。
醒来的时候，她充满了自信——“莫非冥冥之中有神助我？莫非这小生灵的使命在于对我的启迪和暗示？”此时此刻，她似乎懂得了许多，她懂得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她）的长相可以不出众，不美丽，但良好的气质会使一张很平凡的脸光彩照人，其秘诀在于重视人生价值的追求。于是，她决心瞄准既定目标，拼她个死去活来。
“幸运喜欢光顾勇敢的人。”达尔文这句名言被邓婕的艺术实践证明是一条宝贵的真理。
5、梦中的哭泣
她盼望着录像，因为导演说她的屏幕形象不错。而各种角色将通过两轮录像来确定。
第一次录像开始了。这次录像，如同运动员进入了半决赛，能否夺魁，此次胜败至关重要。
第一天录像没有安排她。开头，她以为也许是天赐良机，这样可以从别人的成败中吸取教益，给自己增添信心。于是，她怀着一颗平静的心走向录像室观摩——
第一个录像的，正是她的竞争对手——上海姑娘乐韵，只见她装扮的雍容华贵，正在表演《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片段。邓婕走近监视屏幕，抬眼望去，她惊呆了——屏幕上的乐韵，比平日看上去还要动人，那柳叶般的俏眉，那流盼的丹凤眼，苗条颀长的身材，举手，投足之间，简直活脱脱一个王熙凤。她偷偷瞅一眼导演，只见他点头微笑着，满意之情溢于言表。在场的观众交头接耳，啧啧称赞。她内心一阵酸楚，嫉妒之情，油然而生。恍恍然逃离了现场。
北京那独具的春风，还在施展着它的淫威，漫天黄土沙石，让人眼目迷离，辨不清方向，她艰难的行进在漫天风沙之中，心事重重——
早知道长不高，当初就不该做演员梦。因为个子矮，练功时不知比别人多吃了多少苦。她忆起了在学校排练《审椅子》时的不公正待遇，忆起了在川剧院只能扮演那些永远长不大的小丫环的情景……
演员梦实现了，但其间的苦辣酸甜尝过之后，才如梦初醒。但是，一切都晚了，她发觉自己迷上了演员这一行，她与演员梦已经难解难分了。
圆明园旧址，残垣断壁，满目荒凉。她来到这里后，曾怀着一腔悲愤，凭吊历史的陈迹，倾听石头的哭诉。然而，在今日这如梦如幻的意境之中，她却分不清是石头在对她哭诉，还是她对石头哭诉。。。。。。
“邓婕，你呆在这里干什么？”
导演王扶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
“看了乐韵的录像，就背上包袱了？不要紧张么，你也有自己的特点嘛！”
导演王扶林凝视着邓婕那双智慧的眼睛，激昂中带着执着的追求；凝视着她那秀气的脸庞，深沉中洋溢着热烈的向往。
她似乎从梦中醒来了，抬起头，刚想跟导演说说自己的苦衷，但导演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将要给邓婕录像了。她找到化妆师，要求化妆。化妆师一面擦手，一面漫不经心的问她：
“你试什么角色呀？”
“凤姐。”
“什么？你要试凤姐？咦，你眼睛上怎么有一块疤呀？”
“小时候摔的呀！”她回答着化妆师的问话，一股酸辣辣的味道暗暗咽进肚里。
好不容易化完妆，赶到现场，她自己动手摆放好所需要的道具。导演的开机令下达了，当镁光灯闪烁着刺眼的一刹那，她激动得浑身战栗，她只觉得这个闪烁着镁光灯的世界，是属于她的世界了。她的心境出奇的平静，她似乎忘记了许多，忘记了竞争对手的雍容华贵，甚至忘记自己矮矮的个子，她唯独记起了那个从少年时代 便开始的演员梦……
于是，她专心致志得深入到了凤姐心灵的深处，认真探索她内心的秘密。
“二奶奶，兴儿来了。”画外，平儿说道。
“叫她进来！”她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二奶奶，有什么吩咐？”
她慢慢转过身来，用冷冷的，狠狠的目光盯住兴儿，一言不发。见到兴儿，突然间，她又收敛怒容，换了一副面孔，似笑非笑地说：“好小子呵，你和你二爷干下的好事！”
……
这是第26集《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的片段。
王熙凤原本八面威风，不可一世；得知贾琏偷娶了尤二姐，气不打一处来，立逼贾琏的随从兴儿供出实情。这段戏不长，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但要表现出凤姐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的消息后，先是勃然大怒，继而失意伤心，而后生出害死尤二姐的毒计这三个起伏跌宕的感情层次。既要展现出她的泼辣，威严，又要揭示出她内心深处少为人知的隐痛，还要揭示她性格的另一个侧面——心狠手毒，诡计多端。
在这段小品中，邓婕没有满足于用形体动作去图解或表达人物多层次的内心活动，而是力求“诚与衷而形于外”，致力于挖掘人物心灵深处细微的感情变化。
她成功了。
这天夜间，那小小的红蜘蛛再一次闯入她的梦境。
6、废墟上的梦
第二次试角色的名单又宣布了。邓婕仍试凤姐。这时她的竞争对手只剩下乐韵了。
第二次录像，犹如运动员进入决赛和冲刺阶段，更为紧张的角逐开始了。
——导演让她做五个凤辣子的小品，这还不够，外加一个俏平儿的“软语救贾琏”。
六个片段，像六座小山，压得邓婕心上沉沉的，但她理解导演的苦心——丑小鸭要变成白天鹅，那需要一百天的风火涅盘呀！
“邓婕，有句话想劝劝你，”年轻的摄影师与她一同走出长廊，在红色的圆门前停下来，“人，贵有自知之明，尽管你这次录像 效果不错，但论各方面条件，显然你比不上乐韵。你别介意，我不是有意贬你……”
邓婕微微点头，冲他坦然一笑，表示并不介意。接着，他爽快地说“直说吧，这次为你安排的五个凤姐的小品难度挺大，要玩命的。再说，即使你把这五个小品都做得天衣无缝，也不一定会用你。所以我劝你干脆把平儿的小品做好，到头来也省得两头落空，你明白吗？”
她当然明白。但她不会接受。因为她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她以为眼前不只是在竞争一个角色，而是在同命运进行抗争。这时，她想到了梦中的那只小小的红蜘蛛。
当暮色从四面八方合拢来的时候，邓婕独自一人徜徉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她将自己的视线回缩到很短的距离“贾府”之内，将自己全身心埋进凤姐的艺术境界之中。她几乎忘却了《红楼梦》之外的一切，只管练习。没有对手，圆明园的石头争着为她配戏，这些石头，一会儿充当林妹妹，一会儿充当老祖宗，一会儿又成了刘姥姥……
她以为这些石头似乎很有灵性，很能理解她的心境。她搬来了修辞学家那种“拟人化”的手段，运用了美学家那“感情移入”的手法，她瞄准了最优秀目标，独自一人在废墟上拼个死去活来。
最后录像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突然，有消息传来，乐韵即将出国，不能参加《红》剧的拍摄了。邓婕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就这样销声匿迹了。此时邓婕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了那只突然拐了弯的白蜘蛛。
乐韵出国的消息，使得导演们阵脚大乱。接着是四处寻觅他们理想中的凤姐人选。于是，又来了一位哈尔滨的于兰，她标准身材，京剧演员，容貌惊人——邓婕丑小鸭的地位依旧。
在新的竞争对手面前，她努力使自己摆脱侥幸心理，把成败置之度外，朝着人生价值的高层勇敢攀登。她依旧对着那些石头朋友，整天又说，又笑，又骂，又啼。她致力于捕捉人物的内心，表现人物的内涵，从而准确地感觉，把握，并且生动地展现凤辣子其人。她力所能及地调动自身的一切，调动周围的一切，彻头彻尾地丰富自我，充实自我，从而一步一步迈向非我莫属的那条唯一的成功之路。
她要演凤辣子，她要赢得观众。
六个小品全部做完了，她成功了，她终于赢得了导演的认可。
在听完导演最后“宣判”的那个宁静的夜晚，她躺在床上，期待着那个小小红蜘蛛再一次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她要与这个小生灵分享自己的欢乐和喜悦。
人生简直是一场赌博，唯有矢志不渝的聪明人，才能赢得真正的人生。
7、梦中的苦辣酸甜
《红楼梦》电视连续剧上映以后，有人曾问导演王扶林的体会，他回答了一个字：“难”。
邓婕自孩提时代开始的演员梦终于实现了，但她终于尝到了其中的酸甜苦辣，体会到了其中的艰苦。
石家庄的酷夏，赛过重庆的火炉。这一天，电台预报，最高气温39摄氏度。太阳酷似火蛇，喷吐着熊熊烈焰，大地在燃烧，座落在河北省正定县的“荣国府”在燃烧。凤姐却穿着货真价实的棉旗袍，在强烈镁光灯的烤炙下，拍摄“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凤辣子骗贾瑞在荣府更道冻了一夜之后，次日深夜贾瑞又在饥寒之中被荣府子弟用屎尿戏耍了一番。贾瑞因风寒的洗劫，一病不起，一命呜呼！整场戏，要强调冬景，可偏偏又是在酷暑季节拍摄，其间甘苦，可想而知。通身火辣辣的热，嗓子眼儿像是塞上了一团火球。可导演要求她找到冷，非常之冷的感觉。这就是演员的遭际，不按季节，不按集数，只服从拍摄日程的安排。深秋季节，狂风呼啸，在北京大观园的长廊里拍摄夏天的戏，单薄的夏装，被寒风吹透，冻得她瑟瑟发抖。
那“压地银山般”的秦可卿大出殡。五百名男士身披重孝，嚎啕有声。百十来人的丫头婆子黑纱绕臂，低眉垂眼，听凭二奶奶支派。突然，天空乌黑，阴森森的，一团团乌云，从四面八方像千军万马奔涌而来，隆隆的吼声，震耳欲聋，巨大的雨柱，倾盆而降，像是一道道水鞭子，抽打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酷暑严冬，风天雪地，天南地北颠沛流离。什么样的遭际都要忍受。光一个元妃省亲就拍了六个地方——在河北正定的宁荣街，拍摄队列；在北京的大观园，拍摄仪仗队进园；在北京的白云观，拍摄大观楼；在上海大观园，拍摄更衣；在中央电视台的摄影棚，拍摄元妃与亲人相见；在扬州瘦西湖，拍摄灯舟。因为电视剧所需场景太多，一个地方找不到那么多景致，他们只好打点行装忽南忽北。演员，简直是艺术疆场上的游击队员。
“演员梦真的那样浪漫，那样甜蜜吗？”邓婕时常问自己，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架感情机器。由导演在数百米以外的监视器前遥控着自己，表现着剧中人的喜怒哀乐……
凤辣子这个多重性格的人物决定着她有时要大笑，冷笑，强颜做笑；有时要哭，痛哭；有时则是内心的感伤。凤辣子那强人的品格，决定着她不能将内心的酸楚带上颜面。那笑里的凄凉，那强忍的险毒，“乐中悲”“强中毒”——那才是曹雪芹笔下凤辣子的味道。邓婕，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要成功地表现这一切，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归根到底，还是导演王扶林体会最深的那个字：“难”。
8、冰雪中的梦
北国的雪，似乎有一种灵性，以她的威严迎接了来自南国的姑娘。邓婕刚刚下车，那暴虐的狂风，吹散了多彩多姿的云朵；那飘飘扬扬的大雪，从天空滚落下来，扑向南国姑娘的胸怀。
噢！茫茫雪原，莽莽林海，连绵起伏的长白山，还有山坡上那原木造就的房屋，统统披戴着白玉般的桂冠。几只梅花鹿惊慌地从她乘坐的轿车旁飞驶而过——邓婕走下轿车，顿时被北国这神奇的童话般的白雪世界惊呆了。若不是北国那暴虐的风施展着淫威，直往骨头缝儿里钻，她的眼睛怎么也舍不得从这幅洁白的画面上移开。
她推开门走进了黑龙江省野生动物保护区招待所：
“哎呀，凤姐，你可来了！”“刘姥姥笑眉笑眼地一把拉住邓婕。”
“原以为后天才拍戏，没想到提前了。这不，接到电报就赶来了。”
“冻坏了吧？”刘“姥姥”用她那两只肥厚的手搓着邓婕稚嫩的手，关切地问题。
“还好，车里不冷。”
“对，车上有暖气，屋里也还凑合，跟你讲呀，凤姐——呆会儿你上厕所就知道厉害了，那个冷呦，啧啧啧！”“刘姥姥”的鼻子皱短了一大截子，“那厕所在野地里，屁股都给冻僵了，解完手，擦着没擦着，都不知道，啧啧！”“刘姥姥”那绘声绘色的表演，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活脱脱一个《嬉游大观园》的刘姥姥，真不知导演是怎样发现这位老人的。
这次剧组赶来东北，是拍摄雪景的。《白茫茫厚地高天》这场戏将在这里摄制。其情节是：凤姐气绝于狱中，两个狱卒用苇席裹了她的尸体，草草掩埋于漫天大雪之中。
起初，导演担心邓婕这个生长在南国的姑娘，耐不住这寒天冻地，打算制作假人来代替，拍大全景。但又担心拍大全景影响艺术效果。于是，他问邓婕道：
“数九天到东北拍外景，还要光脚，你怕不怕冻掉脚趾头？”
“有点怕，鼻子会不会冻掉呀？”邓婕调皮地反问导演。
“不会，多戴几个口罩，严加保护。”导演风趣地回答她。
“好吧，我去，也想看看雪景。”邓婕很干脆地回答了导演。
此刻，她置身于茫茫如海的雪野里。凛冽的北风，吹散了太阳发出的全部热气，只留下淡淡的寒光闪烁在白茫茫的大地上。雪地上，两个黑衣狱卒拖着用破苇席裹着的凤姐。她面色灰白，头发散乱，身上穿了件单薄的衣衫，脚上，只剩下了一只鞋。
雪地凹凸不平，两个狱卒牵着凤姐的尸体踽踽而行，那厚厚的木底靴子，踩得那厚厚的雪层“吱吱作响”，雪地上印出了黑衣狱卒两串深深地脚印：接着是厚厚雪层上现出了破苇席的印记——这就是不可一世，威风八面的王熙凤的下场，这就是一场如梦如幻的人生……
生前人已碎，死后性空灵，
唿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
叹人生，终难定。
此刻，我们的邓婕置身于零下32摄氏度的雪野里，通身渐渐地僵硬起来，随着雪地上那条长长的印记，一条骚动不安的情感的河流在纵恿着她不知何去何从，一种蓦然回首的伤感袭击着她——她想到了孩提时与家乡冬季里那稀有的雪花悄悄絮语，想到了在体育场台级上演唱小铁梅的那一幕 ，想到了在北京圆明园与石头为伍的那一幕幕滑稽剧，想到了许多温柔得像雪花一样从心上飘过的往事，她不由得一阵感伤——她感伤凤姐一生的惊心动魄，她感伤人生的坎坷，几乎是欢乐少有，忧伤甚多。一阵昏昏沉沉的感伤过后，她蓦地回到了现实的雪地之中，她突然对自己冻僵的身躯痛加感伤，她想到这是何苦呢？何苦要在冰天雪地里受这份折磨呢？
有些青年朋友说，“人生就是要寻求快活”。寻求什么样的快活呢？似乎她从未快活过。但从另外一种意义来说，她似乎又是快活的。她过早地失去了父爱，失去了某种意义上的快活；但在另一个意义上说，也许她该庆幸，因为这迫使她从学会走路开始，就要用自己的双脚站立起来。她终于立起来了，她在举世瞩目的屏幕上将要立起来了。
——她有这样的信心，因此，她终究是快活的。她突然感到与茫茫雪海对话是极幸运的，那茫茫大雪，蕴含着复苏的生机，孕育着澎湃活力。此刻，她在倾心聆听着自己前进，王熙凤倒下去的声响；她在用一颗火热的仁爱之心拥抱大自然，拥抱人生。王熙凤似乎在用纷纷扬扬的大雪洗刷尽一生的辛酸与耻辱；而我们的邓婕却在大雪中磨练着做人的意志。于是，她痛楚地，又是幸福地闭起了双眼……
一阵惊骇，她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人们把她扶上空调车。当她恢复了知觉以后，只觉得手臂冻得麻木，疼痛，一双脚冻成了冰坨子。“刘姥姥”含着泪水为她搓手搓脚，“孩子，委屈你了。”“刘姥姥”声音颤抖地说。
她抬眼望去，只见身旁围了一圈人，那是导演，那是摄影师，那是憨厚的“刘姥姥”，她眼圈一红，泪水扑簌簌流淌。
“委屈么？谁欺负我了？”她回答自己，“没有。”
这时，她擦干眼泪，伸手将泪光闪闪的刘姥姥搂过来，于是，两代人的脸颊依偎在一起。尔后，两代人互相赠送了一个抚慰的灿烂的笑……
9、梦中离别
灰的城门，红的宫墙，古老的街巷——在那漫天风沙的春天里，邓婕飞抵了我国的古都西安市——她将在这里领取第五届“大众电视金鹰奖”最佳女配角奖。凤姐在屏幕上立起来了，她成功了。
赞扬信从四面八方如雪片般飞来：
——邓婕，我们感谢你，你使得我们更深刻，更形象的认识了凤姐，你用动人的表演，揭示了凤姐的全部秘密——你在举手投足之间把那个贪婪的，阴险的，同时也是女强人的凤辣子生动地展现在屏幕上了。
——你将凤辣子的外形与内涵最形象、最逼真地表现出来了。你的表演很有分寸感，简直是恰到好处——她聪明机智，而不失于大家少妇和管家奶奶的派头；她尖刻泼辣，而不失于卑俗；她洒脱而不流于轻佻……总之，你表现出了贾府台柱子之一的管家奶奶凤辣子的气度和风韵。
——凤辣子在狱中临终前的一丝惨笑，一声呐喊，那直愣愣的眼神，叫人凄然，叫人恐惧，令人揪心，又令人同情，同时窒人心肺。总之，那你把凤姐的羞，悔，怨，恨之情表现的那样生动深刻……
——真不知一个矮个子邓婕，竟有如此惊人的魔力，一个凤辣子竟然凝聚了数以亿计的观众，以致许多观众为之倾倒……
此刻，邓婕翻阅着那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来信，不由得想起了她孩提时代就开始的那个演员梦，她想到了梦中的红蜘蛛，想到了那些石头朋友，是它们把她推向了屏幕——她扮演了凤辣子，她赢得了观众……
作者后记：我采写的报告文学陈晓旭发表不久，在北京市理士路一家宾馆里，我们又不期而遇。她说，她们将要赴香港参加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首映式。她还说，我写的文章她看过了，表示满意。并建议我再写一篇她的好友邓婕。她说：“邓婕塑造的‘凤姐’形象，人见人夸，她是个天才。”我当即采纳了晓旭的建议。这天晚间，就在她们居住的这家宾馆，我采访了邓婕。邓婕转身从街头买了一大把烤羊肉串，请我吃。于是，我们边吃，边谈。邓婕讲话语言深刻优美，重点突出，时常是一语中的。说话间，她拿出了她撰写的拍摄电视剧《红楼梦》的一本日记。我认真地翻阅着这本日记，惊异地想到，邓婕不仅演戏水平一流，而写作水平也属上乘。我所撰写的《凤辣子》这篇报告文学，其中的许多故事便有邓婕这本日记中的影子。我认为陈晓旭说得很对，邓婕的确是个天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