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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青史尽成灰”——刘绍唐和他的《传记文学》

“不容青史尽成灰” ——刘绍唐和他的《传记文学》 台湾诗人楚戈说:“历史是过去了的事,使过去了的事,永远也不会过去皼/textarea>












“不容青史尽成灰”
——刘绍唐和他的《传记文学》

     台湾诗人楚戈说:“历史是过去了的事,使过去了的事,永远也不会过去的是传记文学”;旅美史学家唐德刚说“(刘)以一人而敌一国”。前者作为经典广告语,长期镌刻在《传记文学》的封底,后者成为一则语萃,在华人史学界流传。显然,这是对刘绍唐和他的《传记文学》的一种肯定,“良非过誉也”。
     刘绍唐(1921—2000),原名宗向,祖籍河北芦台,生于辽宁锦县。“九一八”事变后,刘流亡山东、上海、南京,抗战胜利后入西南联大,复员后分由北大毕业;曾参加南下工作团,在新华社、第四野战军政治部工作。1950年由香港至台,曾出版《红色中国的叛徒》,被美国新闻处翻译成十六国语言出版。刘绍唐到台后,先后供职于“中国出版社”和“中央党史会”,与文史界人士多有接触,有感于“两岸的文士因为各受其主的关系,许多史实难免不受歪曲”的现状,加之受胡适对传记文学鼓吹的影响,又不愿靠别人发饭票过日子的刘绍唐,在胡适、毛子水、沈刚伯等前辈的鼓励下,创办了《传记文学》。
     《传记文学》于1962年6月创刊。刊名由北大老校长蒋梦麟题签。创刊初期,刘绍唐忙于邀稿、审稿、校勘、考订和督印,整天骑自行车奔波在台北大街小巷;夫人王爱生则负责会计、总务、发行、邮寄等业务,难怪刘绍唐对妻子说“这是家庭事业”。此后的38年,编辑部、发行所全设在宅内。刘绍唐干脆在办公室支了一张床,真可谓夙兴夜寐、栉风沐雨、筚路蓝缕。刊物容量由最初的40页扩至154页,图文并茂。60年代末的某晚,他驾小货车送杂志,小巷灯光昏暗,他一头撞到电线杆上,磕掉了两颗门牙!稍有规模后刘绍唐才聘三、五个编辑做帮手。截止刘绍唐去世,他单枪匹马,谢绝任何政治或经济集团的支持,独自惨淡经营杂志兼传记文学出版社38年,从未假手他人。这在中国近代出版史是个奇迹。480期刊物从没有过中断或脱期,其作者阵容鼎盛,囊括台岛及海外一大批政要权贵、文坛耆宿和名流雅士:早期有陈立夫、陶希圣、罗家伦、李济、沈刚伯、毛子水、蒋复璁、陈纪滢、叶公超、浦薛凤,林语堂、梁实秋、苏雪林、吴大猷、周策纵等。后期有唐德刚、陈香梅、杨步伟、柳无忌、顾毓琇、陈存仁、夏志清,季羡林、吴冠中、王若望、王映霞、卜乃夫等等,尽皆一时之选。内容涵盖王云五、陶希圣、于右任、曹汝霖、黄兴、蔡元培、丁文江、胡汉民、陈济棠等名流的自传,或评传或年谱、或回忆录、或日记和史事研究等。此外还出版了《传记文学丛书》244种,《民国史料丛书》22种(含冷门《中国经济志》、《中国银行二十四年发展史》和《江河修防纪要》等稀有资料),《传记文学集刊》4种,以及《民国人物小传》20册,含民国重要人物小传2000人之多。对陈寅恪、徐志摩等人的研究或全集的出版,领先大陆二十年。有人幽默地说:“《传记文学》是引领读者入民国史大门的入场券,刘绍唐就是那卖门票的老头,一卖卖了四十年。”还有人说他的杂志“把许多死人办活,把一些活人办死”。1982年,唐德刚参加“传记文学20周年纪念会”,见那期杂志正发行到242期,和他手中持有的大陆《文史资料》的期数偶然巧合,唐氏喟叹刘绍唐“以一人而敌一国”。后此话不胫而走,被广为引用。《风云时代》介绍刘绍唐其人时说:“先生为《传记文学》创办人,独立主持《传记文学》38年,出刊400余期,对民国史、现代史之贡献,至深且巨,影响力已遍及全球华人社会及国际史学界。旅美著名史学家唐德刚谓先生“以一人而敌一国,乃为海峡两岸史学家所认同的公论”。
     对刘绍唐也有不同的声音,以李敖为代表。他在佩服刘三十年来在结合史料方面所作努力的同时批评道:“刘办《传记文学》有功有过,功在很技巧的显出了(还谈不到揭发)国民党的许多糗事;过在泥沙俱下,也帮国民党做了不实的宣传与伪证。”又诘问:“看了《传记文学》中那么多肉麻当有趣的杰作,那么多数不完的丰功伟业,绍唐大哥,你难道不奇怪:如果他们那样行,大陆怎么还会丢?”
     是耶,非耶?尚待历史评说。但刘绍唐的办刊方针和敬业精神确给我们不少借鉴和回味的地方。

     “三不”•三个“有所不为”•唐德刚
     《传记文学》的发刊词是刘绍唐亲撰的。他在办刊宗旨中说:“《传记文学》是以传记为领域的一种文学,任何与传记有关的文字与资料,都是传记文学的作品。”“目的是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提倡不为贤者讳,不为智者讳,大家写,写大家。还说它是一本学术性与文学性兼容的杂志,对稿件的要求是“态度力求严肃,文字则不妨轻松隽永,以轻松隽永之文学笔法写严肃之真人真事。绝不阿谀颂扬或恶意贬损,也绝不以内幕新闻或低级趣味相号召。”特别强调:“对历史负责,对读者负责”。
     刘氏主持《传记文学》的实践证明了这一点。令刘氏本人自豪的、读者乐道的是刊物践行的“三不主义”。一、不登化名或笔名文章。(以考据闻名的胡适曾对刘提醒:担心有些人用化名不负责任地乱写东西,彼此间以不实之事相互攻讦)二、不刊当事人健在(回忆录、自传除外)的文章与寿庆应景的诗文。因此类文章空泛,有互捧之嫌,乏史料价值。为坚持这一点,刘不惜开罪了许多朋友。三、“不炒冷饭”,坚持首发。据刘的老友胡子丹说,他曾想把发过的长文《我在绿岛3212天》缩成短文给《传记文学》,刘以“毕竟还是一碗冷饭”婉拒。在经营上刘绍唐坚持三个“有所不为”。一、绝不乱用刊物、利用人情去兜售广告;二、绝不利用刊物、利用人情到处伸手要钱;三、不利用任何关系和人情去推销杂志,靠杂志本身的特色去打天下。刘绍唐认为“这不是自命清高,这是维持一个杂志的风格与尊严”。刘氏不愿在他人屋檐下“端人碗”,而失去刊物独立的品格。刘绍唐既没有政治背景,又没有资本,更况那时台湾还没“解禁”,他游弋在政治的夹缝里、生活在钱囊的羞涩中,他咬牙坚持这“三不”和三个“有所不为”实属不易。世人交口称赞他有“文人风骨”。
     《传记文学》当初的一纸风行,激起了台湾相关传记和文学期刊的出版繁荣。刘绍唐竭力倡导的“口述历史”洋玩意,在台也得到普遍运用。他培养、团结了一批实力雄厚的作者队伍。
     实事求是,今天检视刘氏的“三不”,也有“例外”:诸如刘绍唐尊崇蒋廷黻,蒋去世后,刘绍唐曾组发若干组追怀文字,称颂功德者多微词少。在三个当事人都作古后,刘化名赵家铭(造假名谐音)写了《蒋廷黻的婚姻悲剧》,披露了蒋身后同时有“两个女人”的往事。据在《传记文学》工作10多年的陶惠英先生披露,刘偶也为作者隐去真名,如以郭学虞署名的《胡适与陈衡哲的一段往事》,真正的作者是李敖。因李当时正在《文星》杂志呼风唤雨,刘觉得用真名诸多不便。“都是基于当时的某些特别的考量。”另,郭冠英自语张学良九十大寿时,他曾以高茂辰笔名发了一篇祝寿文字,刘绍唐也感慨这是“一文破三不”。不过,那是刘氏蓄意而为。刘绍唐与张学良是同乡,戏称张“乡长”。两人有私交。刘对张甚为崇敬,一次陪张学良吃饭,他坐张一侧,鞍前马后“保驾”。杯酒已斟满,刘忧张年迈酒力不胜,主动倒一半在自己的杯里,对众人说“老乡长不能多喝”。张学良是东北汉子,笑对刘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小气?倒满!”一下喝了两瓶白兰地。刘绍唐“醉翁之意”是想在酒席上成就大事:推荐唐德刚(1920—2009)为张学良作“口述实录”。刘绍唐说他的此举“全为了历史,为了张学良好”。酒后刘绍唐还恭恭敬敬给张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
     “日昨上一函,谅蒙 察及,关于吾公回忆录与口述历史事,本有数语奉陈,因恐交浅言深,又易开罪他人,故欲言又止。但反复思之,吾公为国家之人,吾公历史为国家历史一部分,晚如不就所知掬诚已告,心实难安。”……
     遗憾的是这件事后来还是泡汤了。有人说是唐德刚在哈德逊河畔与贝夫人(贝祖贻夫人蒋士云)同搀着张学良的手的一张合影,招惹赵四小姐大为不乐,不给采访的入场券。实际上“张史”之腰斩,是《中国时报》的某记者,不向当事人求证迳发消息,造成多方尴尬,张学良也怕再惹麻烦,而作罢。刘绍唐为此事告吹,扼腕不已。
     然而,就编者与作者的关系及组稿技巧,刘绍唐与唐德刚的精诚合作很值得大书一笔。
     如果说刘氏构筑了民国史长城,谁也不能否认唐德刚是这座长城上一块重量级的基石。唐德刚为《传记文学》写了20多年(迄今未辍),他的“唐氏五书”(《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五十年代的尘埃》、《史学与卜学》和《书缘与人缘》)大都是在《传记文学》先发表,后陆续成书风行天下的。2006年又被广西师大出版社引进在大陆出版。唐德刚在追忆刘的悼文中说:“若论个人友情,近三十年来,绍唐兄实在是我在台湾宝岛朝野的社交圈中,往还最全面、友情最诚挚的接待员、指导员和电话总机。”说刘是孟尝君,还倾心代其照顾在台的老泰山吴开山先生,尽“半子之孝”。刘唐相识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经吴相湘教授绍介“识荆”。说来有趣,第一次见面,唐德刚便出了一个大洋相。他们三个人宵夜后,唐把第二天要作报告的稿子丢在南港。时已深夜,开车技术不怎么样的刘,冒着危险摸黑颠簸在乡间小路,终把皮包找回。刘的热情令唐十分感动。唐本以壮士断腕之慨决意“自我封笔”,不再用中文写作了,致力为哥大“中国口述历史部”工作,写了几百万字的胡适、顾维钧、李宗仁等回忆录。而刘绍唐对《胡适口述自传》有兴趣,拟出版。唐对刘说此书原为洋人写,较浅,乏新意,版权又在哥大手中。刘对唐拍胸脯,他愿出中文版,如有版权纠纷一切法律责任由他负。唐为刘的侠义精神而动情。哥大的版权松动后,唐同意出中文版,但实在不愿自译,禁不住刘的“无数次”越洋电话粥,唐难以谢绝,不得已“下海”重作冯妇。中文版“胡传”出版后社会反映效果奇好,刘乘胜追击还要为唐出书。唐成了“过河卒”,重新启笔,遂有“唐氏五书”饮誉海内外。唐说他为《传记文学》写了20多年,从未间断。两人关系何以如此亲密?唐说他俩是“臭味相投”,又自谦地引韩愈的“伯乐说”而比况。笔者以为刘绍唐为唐德刚“作嫁”两不吃亏。唐德刚得了新“嫁衣”,而“嫁衣”无形中又成为刘氏展窗里的经典样品,引来过客的顾盼和青睐。用今人的话说是珠联璧合式的“双赢”。
     唐德刚对刘绍唐是十分敬重的。刘逝世后,唐数度作长文追思怀念,动情地说:“历史是个浩淼无边的大海,史家但只能取其一瓢饮,就可以成一家之言,跻身于大儒之列了。而刘绍唐却保存了一个大海湾,洋洋乎亿万言,成为今后研究中国近代史,不可或缺的宝库。在我辈只有‘职业’而无‘事业’的凡夫俗子看来,就更是值得钦羡的了。”
     刘作古时,唐因健康原因不能亲临祭拜,但从奉的两副挽联中聊见友谊之深:

     办百卷传记,振一代文风,世有伯乐,然后才有千里马;
     随两岸精英,写三朝元老,知无鲍叔,从此再无司令员。

     结千秋业在千禧年,宝岛群英尊师傅;
     以一人而独敌一国,中华青史未成灰。

     野史馆长  挑战官史
     历史,有正史与野史之分。前者为官修,后者为私纂。而刘绍唐认为,野史也是史料。犹如光影有黑白两部分,它与正史并无轩轾,更无尊卑之分。中国素有“成王败寇”一说。成者修史,出于塑造己身“完人”“全人”的形象之须,往往会将败者的“是”也“修”成“非”,把历史变成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中国近代史正在不断地修正,将被颠倒的再倒颠过来的现状,已是不争之实。
     《传记文学》是私营的,刊发民间史料。故台湾人称《传记文学》是“野史馆”。这种称法多少含玩笑和奚落成分,而刘绍唐却欣然笑纳,他那“野史馆长”的诨名也不胫而走。
     野史馆长的路子确实有点“野”。他受洋人影响,钟情“自传”和“回忆录”。有些传主在文中难免有自我粉饰成分或失当之处,因此招来“自捧自”、“片面之辞”之类的非议。而刘氏认为历史真相本是多种“片面之辞”的混合体,只有从“片面之辞”中去发掘,才能有历史真相。刘绍唐的观点是宁可“各说杂陈”,也不愿“定于一尊”。他以“争千秋,不争一时”而自勉。他的“野”还表现在为大人物立传的同时,也为小人物乃至“流氓”、“叛逆”,三教九流者立传。
     刘绍唐十分激赏于右任的“不信青春唤不回,不容青史尽成灰”的诗句。特别是后一句,成为他的“口头禅”和座右铭。他曾以此为题,呼吁台湾当局开放“大溪档案”和“石叟丛书”。大溪,地名,民国及蒋氏的档案存放处;石叟,陈诚(1898—1965),陈氏健在时费时十年,集自身各类文体案卷900万言,名“石叟丛书”,内有陈氏收蒋介石手翰影存559件,陈本人手稿962件,其历史价值之高,属“国家级”。 陈编此书,旨在供史家研究。且据“石叟丛书”主事者说,所有编辑费用“无一出自于公款”。陈逝世后数月,“这一百几十箱资料,悉数冻结,化有用为无用,不容旁人寓目。”直至陈逝世30年,仍被冻结。刘绍唐认为:蒋、陈是公众人物,“国家的人”,所有史料都是公众财产,国家的财产,应无条件公之于世,供当代及后世史家研究参考。他分析有人之所以将其“秘藏”至今,“死捂住不放”唯一的理由恐怕是“丑媳妇难见公婆(不知是老总统见不得人?抑主事者见不得人?)”刘还披露,蒋经国受苏俄政治反复斗争的影响,不希望个人保存资料或写回忆录,另说是蒋经国历来主张“团队精神”。他的秘书亲见“经国先生在办公室看过的重要函电,随手丢进办公室特设的火炉中,化为灰烬。”让许多事情变成“无案可考”、“查无实据”。出于这种情况,刘绍唐在《传记文学》连续写三篇文章呼吁应逐步开放档案,指出“私藏等于销毁,发表才是保存。”并建议台湾官方应将上述档案移交“中央研究院”。
     刘绍唐的呼吁声再高,也是苍白的。没有办法,他只能用他民间的小小野史馆“立此存证”。刘绍唐也会玩点小伎俩,化名写文章,曾以读者名义在《传记文学》上呼吁,例如要求公布李登辉与日本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的访谈记录(鉴于台北无一家报纸刊登)等。值得一提的是,他勇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为尊者蒋介石讳,顶着风雨在刊物上连载《陈洁如回忆录》。刘此举打破被“塑造了六十七年的偶像”,让世人皆知伟人的七情六欲“竟与凡夫俗子无异”。当时有人怀疑他“是不是为某种目的想报一箭之仇,或者是受某反动分子或某某反对党的利用”。后来刘绍唐在发表《打开历史的黑盒子!——从连载“陈洁如回忆录”说起》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四十多年国民党给台湾带来繁荣和进步,但不肯说历史实话,不肯说历史真话所造成的后遗症,完全是否定自己的负面影响……共产党的兴起,民进党的兴起,都建筑在执政党不肯说老实话的基础上。”又斥责一些尊敬的历史学家“到现在还只是‘说得写不得’,到现在,没有一个历史学家在文字上敢于承认陈洁如确有其人,也没有一个历史学家敢于公开写出陈蒋关系,这算什么历史?这算什么历史学者?”当时,台湾有位有权势的人物,认为《传记文学》犯了“天条”,咬牙切齿,意欲查封。刘绍唐坦然说,“我只问历史上有陈洁如其人否?把它写出来应不应该?”台湾当局毕竟还算有点雅量,让传记文学出版社将该书出版了。刘绍唐在出版前言中说:“因为蒋陈关系,正史、官史、党史、国史根本没有记载。写史者、读史者皆装聋作哑,久而久之,谎言变成了历史,这是治史者的耻辱,是全国学术界的耻辱,也是我们要不顾一切压力出版这本书的重要原因——历史不是一人一家的,也不是永远可以消灭的。”据资料,蒋介石对刘绍唐不薄,亲自召见三次。刘曾私下对郭冠英说《传记文学》的十字诀:“反共、批毛,扬胡(适),保蒋,捧张(学良)。”可这个当年“红色中国”的叛徒,四十年后又做了“青天白日”的叛徒。耐人寻味。刘绍唐为对历史负责,也付出了代价。在台湾未解严时期,当局不时要找他的“麻烦”,刘绍唐有两个春节是只身躲在外面避秦的,让家人惶惶不可终日。某年台湾某文化部门,要授《传记文学》一奖项,主审者不批,斥其“为匪张目”。刘编的《民国人物小传》收有诸多大陆人士,被斥为“为匪立传”。所幸儒雅的野史馆长扛着“对历史负责”的大旗,磕磕绊绊地趟出了历史三峡。
     刘绍唐悠悠三十八载为百千计人做嫁,构筑了“民国史长城”,而他自己连一本书也没有出过。刘过世三年后,友人将其38年来他为《传记文学》所作的发刊词、社论、短评辑成一书《不容青史尽成灰》。郭冠英称他的逝世是“走出史牢,载入史册”。

     仁者宽厚  后继有人
     刘绍唐一生低调,以“自耕农”、“个体户”自喻。而他的陋室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治史贯古今,相交满天下”,他施展“柔软”的外交,用眯眯的笑与海峡两岸三地的政要权贵或名流雅士品茗把盏,一刻也没有消歇。诗人王蓝有首俏皮的小诗:“天上的星辰,恒河的沙,刘绍唐的徒弟,袁睽九的她”(袁氏,性情温和人缘好,门下收干女儿40余个)。刘绍唐门墙林立,有50余名青年文史爱好者,尊称他为“师父”。师父,一个亦儒亦侠的名字。刘绍唐是酒仙,徒儿们多被熏成酒徒。他仗义、好客。编辑部门前的同庆楼,是他招待文友的“御膳房”,前提是一律由他作东。客人要埋单,店家拒收。刘绍唐风趣,人称“刘传记”。《传记文学》创刊不久,陆军一级上将刘安祺在街上遇到刘绍唐,一把抓住他说:“绍唐,你那个玩意儿(指杂志)真好,我太太比我还喜欢那玩艺儿,就是出得太慢了一点;每次你那玩艺儿来了。害得我太太一夜都不能睡觉。”刘绍唐幽默,故意借用这些暧昧的字眼,来增加趣味性,成为文坛有趣的话题。后来卜少夫把这则趣话写进他的文章里。卜少夫说他那煮酒论史的风流,可与当年兰亭诗会嫓美。刘绍唐的酒德名闻遐迩,豪爽过人。朋友要白的,他也来白的,朋友要红的,他也乐意奉陪。实打实,不奸不诈。有趣的是一位不善酒的朋友喝酒上脸,怕回家遭夫人责难。刘便又请他喝咖啡,喝到脸上红潮全退,再开车送他回府。一次,他的徒弟女记者杨明要为他做专访,作《人与书的对话》电视节目。刘说“采访没意思,不如请我吃饭。”杨明请他吃饭,自然少不了也喝点酒。餐毕刘叮嘱杨明:一回家不许告诉她爸(作家杨念慈也是刘的朋友,不喝酒)自己带她喝酒;二不可以和其他男性喝酒(怕不安全)。杨明守口如瓶。一日杨氏父女与刘绍唐对坐,杨念慈问女儿是否背着他喝过酒。杨明否认。刘绍唐大笑说:“你就承认了吧,我都向你爸爸说了。”因酗酒影响健康,杨明常劝刘绍唐少喝点酒。刘说:“我是老的,你是小的,只有老的管小的,哪有小的管老的?”一副老顽童的样子。徒弟们与师父共席,常白吃白喝,不好意思,闹着要做东,刘拗不过便说“你们只要带酒来罢”。刘过世后,徒弟们说每打开《传记文学》都能闻到淡淡的酒香。
     刘绍唐与在香港办《新闻天地》的卜少夫私交甚笃,他们有许多共同语言。两人都是烟酒高手。卜每日吸“骆驼”50支,后因健康缘故戒了。他劝刘也戒。刘回家写了一副字挂在案头:“卜能,我为何不能?”他终未能。过度的烟酒损坏了他的肝脏。
     刘绍唐的敬业是有名的。包括出入酒馆他都夹着大包小包的稿子,胸前口袋老是插着两支笔,一红一蓝,随时随地都可办公。他编的刊物质量高,曾在朋友中悬赏:“找出一个错字罚一桌酒。”陈香梅是老作者,刘绍唐常为她出命题作文。约她请张群写《和张岳公谈往事》,因年代久远,张群年岁已高,所说一些人物、时间、地点难免有误。刘绍唐代为查史料一一核对。他常年“出交天下友,回家斗室书”,伏案耕耘。他是有名的夜猫子,惯于迟睡晚起。某天史学家漆高儒一早去看他,见他已起床,惊问他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刘说“我还没睡呢,等看完这几篇稿子。”漆高儒说刘的这种“万事劳其形”的拼命三郎精神,为他过早地写《秋声赋》埋下了伏笔。他有一句名言,似可看作是他的自我写照或评价:“一位从事被社会所肯定的同一工作,坚持数十年至死,虽然世无完人,但可算得上是位成功者,也不失为好人。”
     吴大猷先生是刘绍唐所崇敬的老师。刘氏文集就是吴题签的。吴在病中已不能言语,某日忽向家人索纸笔,歪歪斜斜地写了“刘绍唐”三个字。家人赶忙打电话给刘绍唐,刘火急赶去,用讲话、眼神、手势怎么也沟通不了。吴找刘有什么事要交代,成了一个永久的谜。
     刘绍唐病后,朋友们为他延医求药,甚而到大陆珠海买药,向北京名师问病。即令在病榻上,刘绍唐仍审稿,“坚持到最后一天才放手”。临终时他最放不下的《传记文学》和爱妻王爱生(1927—2009),王出身书香门第,温贤淑静,锦心绣肠。1941年由昆明到畹町,代表畹町各界向第一批出国对日寇作战的远征军首长献旗致敬。经西南联大训导长李良钊介绍,1959年与刘结缡。胡适亲题“钩之以爱,揣之以恭”以贺。婚后伉俪情深,夫唱妇随,与刘绍唐共创《传记文学》的辉煌。刘绍唐思想开明,他嘱丧事从简,骨灰撒大海,归隐自然(家属另安排)。刘绍唐爱国,九一二台湾地震,他慨捐100万台币赈灾。他爱史,后人遵其遗嘱,将所收奠仪设刘绍唐史学奖;刘绍唐爱母校,身后在北京大学历史系捐设“刘绍唐奖励基金”。刘逝世消息传遍台北,一时涌来200多位吊唁者,有的哭声不止,有的长跪不起,令王爱生感动不已。对刘绍唐的逝世,《中国时报》的社论则说:“刘绍唐的可贵,是他大胆地挑战掌权者所垄断的解释权,‘一人敌一国’以野史还原被正史所扭曲的真相。”2000年2月12日台湾《联合报》、《新生报》等纷纷撰文纪念。他的友朋们卜少夫、叶明勋、陈香梅、陆铿和北大校友等纷纷撰文以纪。叶明勋说他有“宏远的见识、坚定的毅力,丰沛的人脉和不变的立场”。当有人建议李登辉“总统”给刘绍唐颁褒扬状时,陆铿则说:“这不是‘总统’颁给绍唐的荣誉,而是绍唐给‘总统’的荣誉。”
     刘绍唐办《传记文学》,在那白色恐怖岁月,能不断香火延续文脉。有人评说他是智慧型人物。内方外圆,深谙“杯酒释兵权”之奥妙,方不断化险为夷。据说某年蒋孝武带女友到亚都饭店,客满,领班以英文拒之。蒋孝武发少爷脾气拔枪闹事。饭店老板打电话请刘绍唐出面调停(刘与蒋孝武熟识,并曾接受过蒋的文化公司的咨询,帮过忙)。可见刘绍唐的人脉很旺。刘妻王爱生说:“他(刘)不是没有缺点,但他真是为朋友想。”刘绍唐本人自然也不是完人,在他身上表现出的矛盾也不乏其例。他由“红色中国的叛徒”到台湾,成了“蓝色中国的拥护者”。“当蓝色正浓时,他办杂志有很多禁忌,但当禁忌消失后,他那熟悉的蓝色也淡了。甚至他最爱的中国图像也模糊了。这点才是他最遗憾的地方。”(郭冠英)他的“保皇”与“记史”有矛盾。“蒋经国死后,有关他与章亚若的悲剧也慢慢在《传记文学》上披露,其实还处在‘保皇’的尺度内”。再一个例子是在史实与人情的尺度上把握欠当,从他与徒弟苏登基的结怨上反映出来。陈立夫的回忆录《成败之鉴》错误甚多。“尤其是他把周恩来1936年9月1日给他的求和信,记成1935年。这一年之差,对国共分合的历史研究关系甚大。”苏登基在大众认同为1936年一说时,写了一篇《年份问题》,刊在《传记文学》上,指出陈立夫的错误。陈立夫坚持己见,也写了篇《纠正苏错误》。苏登基据理力争,表示还要写一篇反驳文章欲发在《传记文学》上,刘绍唐说:“你不要再谈了,再写我也不登。”苏拂袖而去。刘绍唐逝世后,郭冠英在悼刘的文章作了披露:“史实是非、人情、政治、读者口味”刘绍唐都要考虑、平衡。刘不想再登苏的反驳文章,“事出有因”,原来《年份问题》刊发后,陈立夫怀揣《纠正苏错误》一文,坐在轮椅上,让护士推着到《传记文学》编辑部,“形同恳请刊其稿的”,因为陈视此事有关名誉。据郭冠英说,“刘虽知错在陈,但若再登苏文,对陈这个老人,一个曾风云一时的国府要人,实在是太残忍,史实俱在,陈苏一来一往,也就够了,刘想到此为止吧。这是刘先生厚道慎思之处。”刘绍唐的“点到为止”对尊重史实不免遗憾,但倒也看出他的人情味,不乏可爱。师徒分道后苏登基也很痛苦,他最后谅解了刘绍唐的“两难”。当获知刘去世消息,苏与夫人立即赶到刘宅致哀。两位史家以史实结怨,又以人情而化解,也算史坛一则佳话。
     江山代有人才出。
     刘绍唐时代的《传记文学》结束了,成露茜接棒时代应运而生。刘过世,台湾文坛杂说纷陈,有的主张关门打烊,保持《传记文学》的形象;有的觉得停了可惜,是史学界一大损失。据刘夫人王爱生说,她面对关门打烊或持续前行的艰难选择,很痛苦。她实在不忍绍唐先生呕心沥血、惨淡经营38年的《传记文学》在自己手中结束。在致笔者函中她说:“《传记文学》自刘先生去世后,我又持续办了半年,经过思考,还是决定转让给办报有名的成舍我先生的两位女公子(成露茜、成嘉玲,笔者),我觉得给她们办《传记文学》还是有继续维持水平不断出版下去的前途。”唐德刚先生在《传记文学的两个四十年》一文中,对继办者也寄予厚望:“民族文化的‘转型运动’如今已接近尾声,历史三峡出峡在望。《传记文学》终于有了一个现代化了的、新的接班人,吾为成露茜博士领导的第二个四十年的远景,寄予灿烂之厚望焉。”

     征引参考目录:
     1.刘绍唐:《不容青史尽成灰:刘绍唐文集》台湾风云时代出版公司 2003年9月出版。
     2.王爱生:《无尽的思念并感谢》台湾《传记文学》第七十六卷第三期。
     3.唐德刚:《刘传记与民国史学——纪念刘绍唐逝世一周年》台湾《传记文学》第七十八卷第四期。
     4.唐德刚:《传记文学的两个四十年——纪念刘绍唐逝世一周年》台湾《传记文学》第七十八卷第五期。
     5.李  敖:《国民党与豹》摘自《数风流人物》,台湾天元出版社1989年版。
     6.陈香梅:《失约的刘绍唐——欲祭君疑在,天涯哭此时》台湾《传记文学》第七十六卷第三期。
     7.叶明勋:《怀往事,伤斯人——敬悼传记文学社长刘绍唐兄》台湾《传记文学》第七十六卷第三期。
     8.郭冠英:《同庆忆绍老》台湾《传记文学》第八十卷第二期。
     9.郭冠英:《集片面之辞,成历史全貌》《刘绍唐先生纪念文集》。
     10.卜少夫:《一代完人,意犹未尽——哀悼一位为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写实奉献者》同上。
     11.陆 铿:《不容青史尽成灰——悼传记文学创办人刘绍唐》同上。
     12.中国时报社论:《野史馆长》台湾《中国时报》2000年2月12日。
     13.徐开尘:《义气侠情宛在人间》台湾《民生报》2000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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