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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尔不群者成露茜

2010年2月21日,台北世界新闻大学举行了一场别致或曰“另类”的追思会,追思一个“另类”人物:卓尔不群者成露茜。

卓尔不群者成露茜

一九七二年十月周恩来接见美国保钓团体。成露茜(二排左二)

2010221,台北世界新闻大学举行了一场别致或曰“另类”的追思会,追思一个“另类”人物:卓尔不群者成露茜。会场既不肃穆也不哀伤,大礼堂入口处悬挂着一幅手书的巨幅“侠”字,彰显逝者“有学有术有胆识,亦儒亦侠亦慧黠”。祭坛上悬着逝者的大幅照片,下端写着“再见,LuCie”。简洁不乏隆重,庄重不乏温馨。

LuCie,法语闪光的意思。这是亲友们对成露茜博士的昵称。成露茜,对大陆读者确系海外来客。她生在香江,长于大陆、宝岛,留学、工作则在美国。退休后,赴台湾继承祖业,而根却在大陆,且为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有过独特的贡献。

名门之后

成露茜是民国时代独立报人成舍我(18981991)的小女儿。

成舍我,原名成平,祖籍湖南湘乡,生于南京。舍我是他的笔名,“舍小我,为大众”也。那是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成平为《益世报》撰《安福与强盗》社论,猛烈抨击北洋军阀政府当局,该报因此被勒令停刊三天,总编辑潘云起被判狱一年。那篇文章署名即为“成舍我”。

成舍我幼时家境贫寒,只读到初中毕业,他自学成才,十五岁跻身报界的。早在1916年,十八岁的成舍我在《健报》发表倒袁文章,第一次因言获罪,被保释后流亡上海,在沪间结识陈独秀。1918年经陈独秀、李大钊联名举荐,成舍我考入北大国文系。因家境困窘他半工半读,由李大钊介绍任《益世报》晚间编辑、主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他那篇骇世的社论即此时所为。1924年成舍我在北平创办了《世界晚报》,次年相继出版《世界日报》和 《世界画报》。他成为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个“一人办三报”者。

成舍我的办报理念是:“言论公正、不畏强暴、不受津贴、消息准确。”他认为报纸是办报人的“自我口舌”,也是“社会大众的口舌”。为当好口舌,他一生数遭横祸。1926年奉系以“宣传赤化”罪名,枪杀《京报》社长邵飘萍,翌日《世界日报》赫然以《邵飘萍以身殉报》为题刊载这一消息,伸张正义。当局于87日又杀害《社会日报》主编林白水。次日晚上,军阀张宗昌逮捕了成舍我,后经北洋政府总理孙宝琦出面保释,方得生还。次年成舍我转战南京,与李石曾同办《民生报》。在办《民生报》期间,记者采访到汪精卫亲信、行政院政务处长彭学沛借盖国民政府行政院大楼为自己造小洋楼贪赃的劣迹,而彭学沛恰恰是成舍我夫人萧宗让的姑父。成舍我拒绝了亲友的劝阻,在报上公开揭露,惹怒了汪精卫,将其拘捕四十天,并责令“《民生报》永远停刊”。成舍我在法庭上据理自我答辩,证据确凿,迫使对方撤诉。成出狱后,汪精卫托外交部次长唐某捎话:成若向汪写一道歉信,汪可以收回成命,继续办报。成不买账,说:“惟其不怕头破血流,才配做新闻记者。而我十分相信,这次反贪污的正义斗争,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我可以做一辈子新闻记者,汪先生不可能做一辈子行政院长。”九•••一八事变发生,成舍我不断发表“国民党应结束党政,还政于民”、“对中共采取较宽容政策”、“确立抗日联合战线”等言论,成又遭拘捕,报纸停刊多次。成舍我同时以办新闻学校著称,早年在北平办新闻专科学校,培养了一批新闻人才。林海音、何凡等名报人,就是他那时的学生。1956年他在台办“新闻职业学校”,(现发展为颇具规模的世界新闻大学)他不顾情治部门的警告,毫无忌讳地接纳一些政治取向不相同的学者执教。

成舍我像粒铜豌豆,砸不扁,煮不烂,毕生以新闻业为己任,先后在京、宁、沪、港、桂、渝等地办报、办学。他1952年赴台。在台白色恐怖期间,身为“立法委员”,成舍我直言希望当局保障言论自由。他申请办报,蒋介石不准。直至1988年台湾开报禁,成舍我即创办《立报》,时年九十岁的成舍我还亲自跑新闻,堪称绝响。有人评论说“成舍我是上世纪卓越的独立报人,他与女儿成露茜,共同构建了‘独立报人的一个世纪’。”

成舍我的两位夫人(与杨璠离异后同萧宗让结缡),先后为他生育了五个儿女,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独立精神”也反映在子女教育上。对儿女们的政治追求、专业学习和婚姻生活他从不干涉。因此儿女们所走的人生道路也大不一样,但都很优秀。长女成之凡,幼时富音乐天赋,上海音专毕业后,赴法国进修艺术,对音乐、绘画、舞蹈、服饰都很擅长,并研究道家学说,热心社会事务,曾三度参与竞选法国总统。次女成幼殊,诗人、职业外交家。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时,于日本投降前即加入中共地下党。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曾外驻印度、纽约、丹麦等使馆或代表团。近年以《幸存一粟》获鲁迅文学奖(诗歌)。子成思危,195116岁的他背着父母拎只皮箱独身回大陆,早年在广东省工会工作期间,切实体验底层社会生活,中年赴美深造,由化工转攻经济管理专业,获硕士学位。后以专家身份出任化工部副部长,直至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三女嘉玲,夏威夷大学经济博士,曾任台湾东吴大学商学院院长和台湾世界新闻大学董事长。幼女成露茜(1939-2010),即本文传主,容后细述。

左翼情怀

成露茜在台大读外文系时喜弹钢琴,大二时获教会奖学金到夏威夷大学留学。她崇尚独立,在办完一切手续的前两周才告知家人。她只怀揣母亲卖掉钢琴的一百美金,漂洋过海打天下。到夏威夷大学,当她获知教会伪托她是台湾孤儿的名义向社会募捐后,十分生气,主动放弃了教会的资助。后改读社会学系,决定半工半读养活自己。最潦倒时,她在自助餐店买一坨白饭,和酱油下饭,也不向家人伸手。为改善生存环境,她同时兼打五份工。烧饭、带孩子、刷盘子、站柜台、教钢琴等;还做过韩文翻译,改写中国古代昆曲工尺谱为五线谱,凭技能谋生。在餐厅当服务生时甚至穿短裙子,脚踩溜冰鞋,把冰淇淋送到客人前,稍慢点,客人就不高兴,如化掉了,还得自掏腰包赔一份。再苦再累自己扛着,从不告诉家里。她牢记父亲“吃苦努力,一切靠自己”那句话。因为过度劳累,一次在百货公司打工时昏倒,去医院检查出肾病,割掉一只肾,以至影响终生健康,但她从不退缩,奋斗不已。

成露茜是夏威夷大学第一位社会学博士。她在美国打工、求学、求职的磨难,使她广泛地接触社会底层,对阶级、种族和性别有了相当深的认识,催发了她的左翼情怀。这对她后来“左”的思想的形成、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并为其呼吁有极为直接的关系。她的“左”的印记是在严酷的社会现实中烙下的。

初到美国,成露茜为一个日人家庭当佣工赚取生活费。她在主人家,第一次接触到冰箱里速冻食品豆子,不知如何解冻,烹饪时没有煮熟。主人不高兴,她只稍加解释,便遭主人斥责:“不管你多聪明,在这里,你就是我的女佣。”主人家的两个孩子抽烟,室内有烟味,雇主不问青红皂白硬说是她抽的。一家三口人,还配个铃铛,吃饭时要加水、添汤,摇铃呼唤,动作稍慢,主人就摆脸色。主仆之间这种强烈的阶级对比,让成露茜感受到人世间的不平等。

成露茜获博士学位后,学校向UCLA(洛杉矶加州大学)推荐她去教书。UCLA 是美国十大名校之一,瞧不起一个小女生,将其履历掷纸篓。后由耶鲁大学在夏威夷大学执教的客座教授,亲自出马再向UCLA推荐,并附去她毕业论文。UCLA表态可以考虑,但前提是她的先生(学者)必须一同来执教。成茜露觉得UCLA首先看上的是她的先生而不是她,这明显的性别歧视,给她刺激很大。到了 UCLA后,成露茜很快崭露头角,进入学校高层学术决策委员会,她是该组织中唯一女性。每当开会,她总是被主持会议者差使做零杂,冲咖啡、做记录等。又是性别歧视,让她更感觉社会的不公。她或佯装不知,或严词以拒。

1962年成露茜年在芝加哥大学进修时,想租住一间房子。她按出租广告叩门,房主一见是黄种人,马上拒绝说无房。她连跑四五家,都吃了闭门羹。成露茜后来才知道,那是白人居住的社区,房子是不租给有色人种的。这种露骨的族歧视让她感到十分愤慨。

一连串的阶级、性别、种族歧视,引起成露茜的思考。她说:“我觉得如果不是这些经验,我不会去思考这些阶级问题。尤其是大学最后一年开始阅读马克思主义,接触许多毛泽东的东西,加上数都数不清的切身受歧视的经验,对我往后的思考产生巨大的影响。”加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各大学蓬勃兴起的民权运动,激发了成露茜对弱者的人文关怀,于是她将争取平权作为自己研究的终身课题。

成露茜在UCLA获教席后,在学校开了一门“东亚社会课”,开展对有色人种研究。刚开始,学校不同意开这门课,认为不屑此举。她就带着志同道合的同人去说理、抗争。辩论激烈时,成露茜当着校长的面拍桌子,还真有点红卫兵式的造反派脾气。成露茜据理力争,学校终于同意了,任命她为“环太平洋研究中心”主任,负责学校与拉丁美洲、亚洲文化交流活动。业界认为这一研究在全世界是一项首创性的工作。

成露茜着重研究美国华侨中的女性,为此她到美国十多家图书馆调阅一百多卷美国人口普查资料,从中找到四千多位中国女华侨档案,然后深入三藩市中国城挨门逐户进行调查,甚而到坟场寻觅一些女华侨的最后的踪迹。她在芝加哥大学期刊Signs发表饱受争议的《自由、卖身和成为奴役:19世纪美国华裔妓女》,写出19世纪到20世纪初华人妇女在美国悲惨人生和奋斗史。从阶级、种族和性别三个方面,揭露美国资本主义社会如何剥削中国妓女来促进资本积累。对她这种把“街头”调查带到大学“殿堂”研究的气魄和执着,有学者称其为是亚美研究的开山祖师爷。当初右派骂她,左派也骂她,美国人骂她,华人也骂她、威胁她,诘问“这是什么学术?是自毁前程”。甚而有人说“这是给华人脸上抹黑……”但最终获得研究界一致认可。1985年,成露茜获洛杉矶“教育女斗士”奖。

有人说Lucie是“另类”,也有人说是“开拓者”,成思危说她“刚毅激进”。成露茜并不讳言自己的“左”,以及对毛泽东的追随。“那个时候,我的思想开始左倾,,很快就投入这项运动。”她的“左”的思想形成似乎由来已久:看了很多毛泽东思想的东西和文革的做法在读大二时,作业中就批评“美帝”;硕士论文题为《中央日报与人民日报的比较》;进行环太平洋研究;中美建交的第二天,她就到大陆寻根,以致后来她一踏足台湾,就被台当局预告为“共匪”;1970年代她曾参加“保钓”运动,甚至还喜欢说她哥哥成思危他们是“走资派”。成露茜与后来在海外及台湾政界、学界有影响的人物许倬云、连战、李欧梵、殷允梵等都是同学。李欧梵说:“为什么成露茜生于望族,却如此同情弱势者?是她多年来信仰马克思主义息息相关。”又说她“甚至穿上‘毛装’以示旗帜鲜明。”成露茜在口述自传中所表现的对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兴趣,对资本主义制度下民主著述价值的质疑,对大陆时行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认识都十分特别。以至后来她主持世新大学社会发展研究所时,为关怀弱势群体而对员工尝试“按需分配”的实践(自愿原则,后失败),这些都是令人饶有兴趣和值得研究的话题。

成露茜是一位“左翼实践者”。她认为自己是个跨国界的人,她不喜欢被人贴上标签。成露茜的从“另类”到“离经叛道”,竟然使她曾想从女性主义的见识和素养,写一本隐秘性极强的《成舍我与他的女人们》(成舍我的三个妻子:杨璠、萧宗让、韩镜良和四个女儿),遗憾未能成篇。这些都显示她对世俗的挑战,锋芒所至,不分左右,甚而自己。

加州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叶文心评价成露茜时说:“(她)不但是一位在学术领域中有独特开创的学者、在社会实践上曾经披荆斩棘的行动者”,“更是一位一生自立自强、奋斗不懈、为大公大义而不畏艰难受非议的公众知识分子。”

                       草根使者        

成露茜有一种天生的民族主义情怀。她的教育、成长背景比较复杂,但她始终铭记她的根在中国大陆。

做为一个普通的美籍华人,成露茜的寻根之旅或是当代中国最早的一位。

1972年元旦,中美正式建交。取道在香港的成露茜第二天便跨过罗湖桥,踏上梦牵魂绕的大陆寻根。她要寻找暌违三十多年的姐姐成幼殊与哥哥成思危。居京期间,她做梦也没想到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据她的“口述自传”称:早在国共合作期间,成舍我以社会贤达身份为国民参议员,曾与同为参议员的周恩来、邓颖超一道由香港到重庆参会,缘途中同乘一列火车而成为朋友的。1972年周恩来接见一群参加保钓活动的台湾留学青年,成露茜被列入邀请(她是在洛杉矶参加保钓活动的)。接见前,工作人员特别先告知成露茜,总理考虑她的情况特殊,在讲话时使用的是她的日本名字(先生名)。成露茜回忆说,接见时周总理与大家讲局势,谈钓鱼岛问题,与日本关系等。有时地会问她“Hirata太太,你有什么意见吗?”接见从晚上九点钟开始,到了十二点半,总理的秘书进来好几次,是提醒他休息吃药的。后来总理就站起来,大家都以为要散了,有的人就伸个懒腰。周恩来指着成露茜说:“啊,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就累了?我们休息五分钟。”只休息了五分钟就回来了,结果谈到早上三点。会毕合影时,工作人员关切地问成露茜:“照相对你父亲方便不方便?”“应该没问题。”照完相,大家正陆续散去,成露茜突然被工作人员叫住:“请留步!”周恩来单独接见了成露茜,他首先请其代向成舍我问好,然后说:“请你转告你父亲,我们都错了。”(指1949年官方通过广播说成舍我是人民公敌,并没收了他的《世界日报》。笔者)接着周恩来又说成舍我是民族资本家,应平反。“是共产党的朋友,不是敌人,我们还是欢迎他回来。”周恩来的一席话,对成家人来说是意义非凡,不仅为成露茜日后中美学术交流搭起了广阔平台,同时对改变成思危的处境起了关键性的推动作用。成思危由此出国进修,由学者而步入政坛,直至全国人大副委员长。

周恩来过世后,成露茜到北京,邓颖超请她吃饭。一次席间陪同的统战人员问她还“需要什么帮助或合作”之类。是时,成露茜正致力于中美文化交流。成露茜知悉当时中国急于想与国际接轨,教育部门把大量青年学者送到美国去培训语言,每送一个人要花三万美元,每年要送几百、几千人,耗资惊人。成露茜想起毛泽东“自力更生”的话,不能老依赖美国,就向教育部建议在国内设立一个英语培训中心,由她搭桥,请UCLA派教师来培训。这个建议很快得到国内高层的认可,不久在广州中山大学建立了英语培训中心(CASSELC)。不仅进行语言训练,而且引进美国教材,讲述美国文化,美国政体,传达西方社会的文化价值、思维方法和法律制度。效果甚佳。成露茜后来又应邀帮中国科学院、社科院以及经济发展委员会开设语言培训中心。可社科院没有钱,成露茜就代他们向美国福特基金会和露丝基金会申请并获成功;此举在中国一度掀起英语热,同时也引发了美国学习中文热。这些语言培训中心,被人称为中国“出国者的摇篮”,日后的科技界的不少精英都由此起步。

2000年,成露茜接办台湾《传记文学》。在两岸三地共同成立的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上,她被推举为副会长。2005年她来广州参加传记文学研讨会,笔者有幸在此时结识成露茜女士。在我们交谈中,她的平易慈蔼、博学多才和办事的果断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2009年,她以东道主身份邀大陆传记文学作家访台,加强了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

有人评说成露茜是中美文化交流先锋、两岸文化交流的“草根使者”。

传薪舍我

西哲说“一打教师,抵不上一个父亲。”成舍我的特立独行、果敢刚毅的个性深深影响了他的子女们。成舍我对膝下一群未成年子女要求严格,尽管他工作忙,仍坚持与儿女们亲近,给儿时的孩子们讲故事、听他们背唐诗。成舍我平时不给子女们零花钱,嘉玲、露茜感受最深,她们靠帮父亲拼贴剪报簿,稍大点帮抄稿子、挑错字赚取零花钱,以记账形式存入“父亲银行”;成舍我常对子女们教育说他的钱是自己的,跟大家没关系,不要指望将来得什么遗产;如读大学可供学费,此外自己解决。露茜五六年级即喜欢读励志类的书,小学毕业时成舍我给她题的字是“吃苦努力,一切靠自己”。露茜、嘉玲姐妹都说,她们“是在父亲泼冷水中长大的”。姐妹两人同时考上台大,亲友来道贺,成舍我却说这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如考试得了第一,成舍我则说,像你们这样程度可以考第一,那是台湾大学教育水平太差了。露茜、嘉玲如不服气,他就说:“我十四岁参加革命,十六岁当记者,二十多岁就办报,你们还有什么话说?”露茜在《大华晚报》发表小说处女作,流行至今的“大一娇,大二俏,大三拉警报,大四没人要”就是露茜在小说中写的。她很得意,成舍我批评她“不写正统文章,写黄色小说!”成舍我对子女从来不说你不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努力),他用自己勤奋的身影熏陶子女。

成露茜说她最崇拜父亲。“在个人行事作风上,露茜几乎完全继承了父亲的传统。”成思危如是说。

成舍我毕生办报。到台后,直至1988年台湾才开报禁,成舍我立即创办台湾《立报》,这是继上海、香港《立报》之后的第三个《立报》。他还不时的自己跑新闻。他因年迈精力不济,同时基于对成露茜的敬业精神的认可,成舍我把在美国加州大学执教的露茜召回台湾,襄理世新和报社事务。父女两人合作愉快,但思想上也时有碰撞。世新一位女教师的丈夫在某报任总编辑,一次某报刊出一则不利于世新的新闻。这则报道不很公正,但也非空穴来风。成舍我认为“丈夫登这种新闻,太太又何必在世新任教?”拟不续聘;而成露茜认为这种做法不公,同时又牵涉到对女性人权尊重问题,她向父亲力争:“我在美国从事人权运动二十多年,为妇女权利讲演、写文章、游行,现在在父亲手下做事,竟不能坚守这原则,我绝对不能接受!”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让成舍我觉得自己与女儿的思想有距离,认为女儿不了解人际关系的复杂。成露茜晓之以理:“整个世界都经历了巨大的改变。如果我对事物的看法和您一模一样,那就是个二流的成舍我!”一句“二流的成舍我”让成舍我收回了成命。她“超越父亲的独立人格”。

成露茜的敬业是有名的。她一人恨不得做二十个人的事,把办公室当家。常常要姐姐嘉玲打电话“骂”,她才回家。六十岁的成露茜还常说:“我到现在还在想,我长大要做什么?”因此,朋友们说她“革命不老”、是个“没有晚年”的人。

露茜从UCLA退休后,任《立报》社长,同时接手《传记文学》,不久发现患乳腺癌,疗程结束后即兼世新大学传播学院院长。2006年又患多发性骨髓癌,也就是在这一年,她又创办《四方报》,并在世新大学创建“舍我纪念馆”。她完全继承了父亲勤奋敬业、为大众舍小我的的“无我”精神。

值得一提的是她在世新大学创建社会发展研究所。1991年她向台湾当局申请,遭否决,直至1996年才获准。她是首任所长,为社发所确立十六个字的宗旨:“有学有术,实践基层,回归理论,再造社会。”这一宗旨与父亲一贯倡导的“手脑并用”(世新大学校训)不谋而合。社发所灵魂就是批判精神。她把当年在美国亚美中心的经验复制过来,成立学生会统一管理工读金和奖学金,并采取带有共产主义精神的“按需分配”方式分发给同学。要求师生关注社运,与弱势群体合作。她坚持不舍左翼情怀,认为“知识分子必须被改造,改造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远离惯性。”还饶有兴味地向学生提出一个根本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以前毛泽东下乡时,提到农民们因为物资缺乏,常常是一家人共舔一条咸鱼配饭吃,作为组织工作者,研究该不该共同去舔那条咸鱼来表示同甘共苦呢?”

成露茜比成舍我“高明”。父亲九十一岁才迟迟“放手”报纸,成露茜却早早卸任,把社发所长委任给夏晓鹃。夏晓鹃不负厚望,积极从事社会研究并参与实践,支持私校组织“反高学费联盟”活动,在校外“惹麻烦”,以至被世新大学校方训话。成露茜始终支持。

成舍我当年办报,坚持秉笔书史,不徇私情。成露茜办《传记文学》,不媚俗,拒发对逝者不切实际的歌功颂德稿子。

尤值大书特书的是她的秉承父亲独立办报的精神,另有创新,不仅为民众的喉舌,而更重在为弱势者发声。成露茜同时办《破报》和《立报》。她认为“有破才有立,有立必有破。前世代、现世代和孽世代的交替,在立和破的辩证轨道上滑行。”她接手《立报》,不按理出牌,方针是不强调客观中立,强调的是“不作假,不说谎”,且要平衡其他媒体的立场;打破主流媒体编排方式,开创“银发族版”、“性别版”、“原民版”、“社大版”等。她强调关心老人、性别和原住民这些弱势群族。当时《立报》性别版,大谈“同志”,关注跨性别话题。当这种前卫作风横遭非议时,成露茜反驳:“就是因为社会上有太多同性恋没有机会说话,而且他们有很多话想说。”1993年成露茜又创办实验性《破报》,仿效美国的《村声杂志》The village voise。成露茜声言“破报就是什么都要破”,“对传统的一个颠覆”。“颠覆主流,反抗主流”。如“堕胎的一百种态度”、“反反毒”、“春天的呐喊”、“中国的当代前卫艺术”、“左派之声”等话题,它持续地引领青少年次文化。后来报纸转型改为免费赠送,一度发行七八万份。

鉴于台湾的越南、泰国移民多,他们不谙中文无法上网,为反映他们的诉求,还他们发声的权利,成露茜又创办了《四方报》,出版越文版、泰文版。林秀姿评论说,成露茜“办报目标不是让自家报业壮大,而是提供开放自由的平台,让弱势可以发声。”或者说“她只是利用不同的手段作武器,来达成她理想中的社会实践。”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众知识分子。

在他人看来成露茜有太多的遗憾,家庭生活不幸福。第一次婚姻失败,第二任丈夫不愿随她到台湾而无奈分手,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病中当有人问她身后事时,她潇洒地说:“那让活人去处理吧。”

成露茜是幸福的,她有灿烂的人生。2005年她与全世界一百位妇女代表共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提名。对她的逝世,美国UCLA为她下半旗致哀。2011年台湾有关当局,将杂志类特别贡献奖颁给《传记文学》前社长成露茜。

我想最令成露茜欣慰的是“我父亲的心愿,就是想办一份世界日报,一份让世界所有人都看得懂的报纸。现在我办了很多份不同的报纸,关注不同的族群,让很多不同的人看懂……我也算是实践了父亲的梦想吧!”“正本溯源,成露茜的自立与自省,好学与深思,无惧与大爱,都得归结到她的家世与父教。”

卓尔不群的成露茜,传承舍我,光大舍我。

 

(感谢成幼殊女士接受我的采访并提供大量文献资料)

2011-7-26定稿

征引及参考书目:

成露茜:《成露茜教授口述自传》,成露茜口述、温洽溢记录整理。

成思危:《永远的女斗士——我的露茜小妹》。

成嘉玲:《与我,姐妹情深》。

钱存训:《怀念露西》。

叶文心:《记念成露茜教授》。

李欧梵:《悼念奇女子成露茜》。

殷允梵:《加油,露茜》;上述文章载台湾《传记文学》2010年四月号“成露茜教授纪念特刊”。

林秀姿:《灿烂时光》天下杂志股份有限公司,201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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