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本站
设为首页 | 收藏本站

母亲的自行车情结

母亲解放前是纺织厂的一名保全工,解放后在上海一家国营纺织厂当副工长,手里经常提着榔头和扳手,工薪颇高。       上世纪50年代初期,

     母亲解放前是纺织厂的一名保全工,解放后在上海一家国营纺织厂当副工长,手里经常提着榔头和扳手,工薪颇高。
     上世纪50年代初期,母亲拥有一辆三枪牌的女式自行车,十分漂亮,在当时令人羡慕。母亲非常宝贝它,平时爱护有加,每逢节假日必定维护一番,擦得锃亮。那时马路上的自行车还很少。有一次我在马路上逛荡,恰巧遇见母亲和同住工友下班回家,从一座桥上冲下来左转弯,两人都高举左手,车速飞快,单手把车,那潇洒的一幕,有如定格的镜头,永远镌刻在我幼年的心头,至今仍记忆犹新。
     60年代初大困难时期开始精简吃供应粮的职工,母亲因为丈夫和子女户口在乡下,也在下放之列。这对9岁到城里做童工、此时年近40的她来说,回乡干农活确有点儿为难。动员之后,担任一点小职务的母亲带头响应了。当时厂领导承诺说,形势好转后就把你召回来。她很把这话当回事,一直记在心里。回乡之前,各类生活用品可带的留,不可带的就卖。父亲去上海接她时,发现那辆自行车没处理,母亲要带回乡下去。父亲说这东西乡下没用,争执好久,终于只得卖了。结果那辆骑了10年的车子卖价超出了买时的原价,父亲欣欣然说卖得值,母亲则一声不吭,神情很是黯然。
     父亲的话是对的。那时自行车在我们家乡的确还很少见,但母亲总有点念念不忘她那心爱的宝贝,曾多次在我面前提起过它。在乡下母亲第一次见到自行车是回乡后的第二年,我暑期在家。那天下午吃点心时分,她烧好稀粥正等着在大田干活的家人回来,村口忽然传来一串铃声,仿佛电击一般,母亲弹簧似地一下窜到门口,向村头张望。原来是乡邮员,以往一向背着大邮包步行的,今儿突然鸟枪换炮,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过来了。
     老熟人了,母亲像往常一样招呼他歇一会儿。他刚坐下,话题很快就拉到自行车上了,镇邮局配到两辆新车,东西片各一辆跑乡下。母亲的热情超乎寻常,又是倒水又是递扇,一面说叨一面眼睛却不断地扫视停在门口的新车,说的话兜来转去总离不开自行车。
     面黄肌瘦的邮递员疲态毕现,几乎提不起答话的精神,脸上刻着饥荒的特征,鼻子不停地嗅着灶下飘出的粥香,一望便知,辘辘饥肠正折磨着他。其实,那岁月饥饿也折磨着我们每一个人,吃了上顿就愁着下顿。
     聊了一会儿,邮递员几次站起来要走,母亲几次都挽留他再坐一会,最后他表示不能再耽搁了,母亲霍地站起来说声“等等”就踅到灶间。不一会,她端出满满一碗粥,上面还挟了条自腌的咸瓜,送到邮递员面前。
     我一下目瞪口呆,那时的惊愕之情简直无以形容,心想母亲一定疯了。邮递员无论如何不肯接下,那年月谁都知道这一碗粥的份量,有时兄弟姊妹为多少一口还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动起粗来。在母亲的坚持下,他还是吃了起来,刚吃几口,母亲就笑着提出要求:“我试试你的车?”
     他愣了一下,农村还从没见过女人骑自行车:“你会骑?”
     “车龄比你还长呢。”
     “那好吧。”
     母亲立刻卸下邮包,熟练地用扳手放低车座,骑上车在村巷里兜了两圈。此后,我还见母亲骑过两次那位乡邮员的车,好像是为了过过她的车瘾。          
     我上大学后,曾陪母亲去过两次上海,在马路上一见到自行车,她总会驻目凝望,那神情就像小孩路过玩具摊似的。70年代开始,农村自行车陆续多起来,母亲见熟人骑车过来,也总找机会过一下她的车瘾。80年代经济条件好起来了,家里也已有了3辆自行车,可有几次我回乡时她曾念叨说也想买一辆,我从未上过心,总是用同一句话应对:“您那么大年纪了,买它有什么用?”
     令我大吃一惊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90年代中期,我回家探亲,刚一进门弟妹们就围过来“告状”:前些日子老母亲竟一个人到镇上买辆车子骑着回家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抬起头看着她责难地高喊了一声“娘!”
     她朝我诡秘地一笑,发亮的眼睛直射向停在堂屋里的那辆崭新的女式自行车。这是当时最新款式的靓车,她终于遂了心愿。从镇上骑车回家约3公里的路程,其间有一半是崎岖的田间小道,还得经过几个河塘。一个70多岁的老妪独自走这么一段路,就够让子女们担惊受怕的,遑论骑自行车了。这事在我们乡间成了桩轰动一时的奇闻,在所有人看来,母亲的行为绝对是荒唐的。
     为了母亲的安全,我武断地对母亲说:“车子我带走,给你孙女儿骑。”
     母亲没吭声,目光一下子变得黯然了。此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自行车,精神却一年不济一年。每次我回乡探望,她总是神情木木的,全然没有了以往的热情和丰采,没几年便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所有熟识母亲的人,尤其我们兄弟姊妹,没有一个不感到困惑:她性格洒脱,心地善良,行事果断,虽然从小做童工没进过学堂,但解放后靠上夜校读到初中,语文水平绝不亚于时下的初中毕业生,怎么竟会患上老年痴呆了呢?困惑之余,我只好用美国前总统里根也得了此病来安慰自己。
     如今母亲已离我们远去了,追思她对自行车近乎成癖的钟情,我的心情分外沉重。她在世时我们常以此为调侃,却从未去体察这自行车情结里寄寓着什么。其实,这情结是源于她对工作的热爱和渴望。从9岁就进城在工厂与机器为伴,她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尤其解放之后,地位和待遇的提高令她更加珍视自己的工作,工作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下放回农村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支撑着她含辛茹苦把几个子女抚养成人的,是对重返工作岗位所怀有的希望。随着年事的增高,她知道希望已成泡影,但心结未解。不难揣想,母亲的后半生实际上就一直生活在前半生的影子里,而潜意识中自行车是上班工作的象征,是回归城市生活的一个精神符号。自行车赋予了她一种快感,一种安慰,从而诱发精神上的兴奋,甚至躁动。我没收了她的车子,无异于扑灭了她精神世界的火种,掐断了她所寄托的最后一丝希望。
     由此,我联想起当年上海等大中城市,“困难时期”曾精简了数以百万计的企业职工。就国家而言,这仅仅是一个存录在文档里的统计数据,千百万被下放到农村的职工却是一个个真实而鲜活的生命个体。他们响应号召,告别城市,下乡务农,为帮助国家渡过难关做出了莫大的牺牲。困难过后,动员他们下放时的承诺却并未兑现,一个个只能带着苦涩终老乡间。
     如今,他们中间的大多数可能已经谢世,即使活着也已届耄耋之年。作为个体,他们被牢牢地记挂在儿孙们的心中;而作为群体,他们则被默默地遗忘在历史的天空。母亲作为其中一分子,她的情结折射出这一群落所共有的心愫。
     让我深感愧疚和悔恨的是,在很多年里,我同样未能解读母亲的这种特殊心态,对于他们曾经遭受过的物质贫乏和精神困苦,对于他们人生的无奈和灵魂的呼号,我也未曾予以过应有的关注。我们不该忘记那样一个群体曾有的豪情和贡献,也不该忘记他们历经的忧伤和苦难。毕竟,这是一段不该抹去也抹不去的活生生的历史。
      (作者简介:徐兴华,江南大学原学报主编)


文章分类: 作品介绍
分享到: